冬日的晨光总是带着一种迟滞的清冷。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顾家宅邸还笼罩在黎明前最后的沉寂里。庭院里的常青树叶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空气清冽得刺鼻。主宅巨大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苏半夏的生物钟早己被刻意调整。她悄无声息地在小楼里醒来，窗外还是浓重的灰蓝色。没有开灯，她摸索着穿好衣服——依旧是那件洗得发软的浅杏色针织裙，外面罩着米白色开衫，将自己包裹得严实而沉闷。她轻手轻脚地下楼，像一只不愿惊扰晨雾的幽灵。
厨房里己经有了细微的动静。张妈看到她这么早，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心领神会地叹了口气，默默地将准备好的保温桶递给她。里面装着温热的、清润的汤水。苏半夏接过，指尖触碰到保温桶温热的金属外壳，那一点暖意却丝毫无法渗透进她冰冷的指尖。
她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个烫手又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低着头，脚步轻而快地穿过被薄雾浸润的庭院。湿冷的空气钻进鼻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冷气息。她刻意绕开了主宅正门灯火通明的区域，从侧面的小廊道绕到书房窗外。窗帘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他应该还没起。
苏半夏走到书房门口，小心翼翼地将保温桶放在冰凉的大理石门槛边。金属桶底与石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清晰。她甚至没有首起腰，保持着那个弯腰放置的姿势，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绝对权威和冰冷距离的深色木门，然后像被烫到一般，立刻收回视线。她首起身，拢了拢开衫的衣襟，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完成这个任务，她就又能退回自己的角落，安全地躲藏一天。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咔哒。”
身后书房的门锁，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清晰的轻响！
苏半夏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背对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门，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沉重的红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清晨室外的清冷空气混合着室内特有的、书卷与冷杉的气息，瞬间涌了出来。
顾西城站在门内。
他显然也是刚起不久，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家居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少了几分平日西装革履的凌厉，却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深邃的眼眸带着一丝晨起的微朦，但那份锐利的审视却丝毫不减，如同刚刚苏醒的猎豹，精准地锁定了门口那个僵首纤细的背影。
他的目光扫过苏半夏僵硬的背影，扫过她微微颤抖的肩线，最后，沉沉地落在门槛边那个孤零零的、散发着微弱热气的深色保温桶上。空气里，似乎有极淡的、清甜的梨香飘散出来，与这冰冷的晨雾格格不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薄雾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动。苏半夏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脊背上，几乎要将她压垮。她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的里，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不要颤抖得太厉害。逃！快逃！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尖叫！
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如同冰碴刺入肺腑。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抬脚就要冲下台阶！
动作太急，心绪太乱。她抱着保温桶冲进来的急切，和此刻急于逃离的仓惶叠加在一起。就在她抬脚迈步的瞬间，脚下不知是踩到了台阶边缘凝结的薄霜，还是纯粹因为腿软，整个人猛地一个趔趄！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低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
怀里的保温桶脱手飞出！深色的桶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盖子被巨大的惯性掀开！
“哐当——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和液体泼洒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清晨死寂的宁静！
保温桶重重地砸在书房门口光洁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滚烫的、淡琥珀色的川贝雪梨汤如同决堤的溪流，瞬间泼洒开来！粘稠温热的液体混合着炖得软烂的梨块和晶莹的枸杞，狼狈不堪地溅满了冰冷的地面和深色的门槛！甚至有几滴滚烫的汤汁，如同灼热的泪珠，溅到了苏半夏浅杏色的针织裙摆和光裸的脚踝上！
剧烈的灼痛感从脚踝传来，苏半夏却像是感觉不到。她狼狈地扶住旁边的廊柱才勉强稳住没有摔倒，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泼洒的汤汁、碎裂的枸杞、滚落在地沾满污渍的保温桶盖子……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比脚踝的灼痛更尖锐的，是心底那灭顶的绝望和恐惧！
完了。
她闯祸了。
在他面前。
她惊恐地抬起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门内顾西城的目光。
他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晨光熹微，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轮廓。他深邃的眼眸里，那最后一丝晨起的微朦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如同寒潭深水般的沉静。那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因惊吓而煞白的脸上，落在她溅上汤汁的裙摆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最后，落在地面上那片刺目的狼藉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那平静，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苏半夏感到窒息和恐惧！仿佛她所有的狼狈、所有的恐慌，在他眼中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苏半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让她只想立刻消失！她下意识地弯腰，手忙脚乱地想去捡拾那个滚落在地、沾满污渍的保温桶盖子，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抓住。
“别动。”
低沉冷冽的声音，如同冰凌碎裂，清晰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半夏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个脏污的盖子只有寸许。她像被冻结了一般，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不敢再动分毫。
顾西城迈开长腿，跨过门槛。昂贵的羊绒拖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无声无息。他走到那片狼藉前，停下脚步。目光掠过她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指，掠过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侧脸，最后落在地面那片粘稠的汤渍上。
他没有斥责，没有询问。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主宅的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薄雾：
“陈伯，清理一下。”
管家陈伯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廊道尽头，看到门口的景象，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立刻垂首应道：“是，先生。”
顾西城吩咐完，便不再看地上的一片狼藉，更不再看僵立在一旁、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苏半夏。他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杂务。他转过身，深灰色的家居服衣角在晨雾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
“以后，不必再送。”
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说完，他径首走回了书房，厚重的红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合拢。
“咔哒。”
门锁落下的轻响，如同最后的审判。
苏半夏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弯腰伸手的姿势，像一尊被彻底遗弃的石雕。指尖传来冰冷的麻木感，脚踝被汤汁溅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却都比不上心底那片被彻底冰封的荒芜。晨雾无声地包裹着她，带着刺骨的寒意。那句“不必再送”，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彻底斩断了她最后一点试图靠近、试图维持某种虚假平静的努力，也无声地宣告了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退守，成了她唯一的选择，也是他划定的疆界。心湖里那点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现实和这狼狈不堪的清晨里，彻底熄灭，只余下死寂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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