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如同退潮的洪水，留下满目狼藉的滩涂。意识如同沉船，从黑暗冰冷的海底艰难地浮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重的疲惫和钝痛。苏半夏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熟悉的天花板吊灯上。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温暖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虚软的无力感。喉咙干涩发紧，像被砂纸磨过。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地回灌——冰冷的雨，绝望的奔跑，玄关地砖刺骨的寒意，还有……那张照片上依偎的身影和他冰冷嘲弄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带来尖锐的闷痛。
“半夏？醒了？” 张妈惊喜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她正轻手轻脚地拧干一块温热的毛巾。“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烧了整整两天两夜，吓死人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毛巾敷在苏半夏的额头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温热的触感带来一丝慰藉。苏半夏艰难地转动干涩的眼珠，看向张妈写满担忧的脸。她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发现嘴角僵硬得如同生了锈。“水……” 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张妈立刻端来温水，用小勺一点点喂到她唇边。温润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苏半夏小口啜饮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头柜。那个白色的小药瓶静静地立在那里，旁边还有一盒拆开用过的退热贴。药瓶的标签是冷硬的英文，瓶身光滑冰冷，像某个人的眼睛。
那是他留下的。
一个沉默的、不带温度的符号，清晰地划定了边界。
“先生……昨晚也来看过你一次。” 张妈一边喂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半夏的脸色，斟酌着字句，“看你睡着了，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苏半夏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来看过？站在床边，像审视一件物品？还是……带着那照片上嘲弄的眼神，确认她这个麻烦是否还活着？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而来，比高烧更让她无力。她不想知道，也不愿去想。
“谢谢张妈。” 她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我没事了。” 她将水杯轻轻推开，重新躺回柔软的枕头里，侧过身，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后脑勺。那是一个无声的、拒人千里的姿态。她需要安静，需要远离所有与他相关的气息和话题。
张妈看着她单薄脆弱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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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清晨的阳光带着初冬特有的清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了顾家主宅的餐厅。长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精致的骨瓷餐具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烤吐司的焦脆气息和新鲜水果的酸甜味道。
苏半夏穿着一件宽松柔软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搭配着同样柔软的浅灰色长裤，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地吃着面前的白粥，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片沉寂的湖泊。高烧虽然退了，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某种精气神，显得更加单薄和安静，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感笼罩着她。
顾明薇坐在主位旁边，穿着优雅的晨褛，看着苏半夏苍白安静的样子，眼中满是心疼。“半夏，胃口还是不好吗？要不要让厨房给你炖点燕窝粥？” 她关切地问道，声音放得很轻柔。
苏半夏抬起眼，对着顾明薇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阿姨。白粥很好。” 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波澜。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餐厅里原本轻柔的交谈声瞬间低了下去。
顾西城出现在餐厅门口。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领口挺括，没有一丝褶皱，深蓝色的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如同他本人一般冷硬严谨。他步履沉稳地走向主位，清晨的阳光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勾勒出利落分明的轮廓，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平静无波。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杉与雪茄混合的气息，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随着他的靠近，沉甸甸地弥漫开来。
苏半夏握着白瓷勺的手指瞬间僵硬！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沉。她几乎是本能地、更深地低下头，将视线死死地钉在自己面前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白粥上。碗里洁白的米粒，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冰冷的雪粒。
顾西城拉开主位的椅子，动作流畅优雅地坐下。佣人立刻上前，为他面前的骨瓷杯注入滚烫的黑咖啡。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他没有看苏半夏一眼。目光平淡地扫过餐桌，拿起银质的刀叉，开始切割盘中那份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刀叉与骨瓷盘碰撞，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脆响。
餐厅里只剩下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顾明薇偶尔低声询问苏半夏是否还需要什么的轻柔话语。
苏半夏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虽然没有落在她身上、却无处不在的冰冷视线。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压抑。她强迫自己拿起勺子，机械地舀起一小勺粥，送入口中。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凉。
“半夏，” 顾明薇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病刚好，需要多补补。下午让王叔陪你去趟恒隆？快换季了，该添置些新衣服了。” 她想用这种方式让苏半夏出去走走，散散心。
苏半夏还没来得及回应。
“不用。”
低沉冷冽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在光洁的桌面上，清晰地响起。
顾西城放下了手中的刀叉，银质的叉尖在盘子上划过一道细微的痕迹。他端起黑咖啡，浅啜了一口，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并未看向任何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她需要静养。”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外面风大，容易着凉。需要什么，让品牌送家里来选。”
命令简洁明了，彻底截断了苏半夏可能外出的路径。
苏半夏握着勺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勺柄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静养？是怕她这个“麻烦”再出去惹出什么事端，还是……怕她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内侧，口腔里再次弥漫开熟悉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苦涩和一种被彻底圈禁的屈辱感。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最终，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弧度微小得几乎看不见，更像是一种无力的屈服。
顾西城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应是否被接收到。他放下咖啡杯，拿起餐巾，姿态优雅地按了按嘴角，动作一丝不苟。放下餐巾时，他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苏半夏低垂的发顶，快得如同错觉，随即收回。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起一阵微冷的气流。
“我去公司。” 他对着顾明薇的方向说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便转身离开了餐厅。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叩、叩”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玄关。
首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苏半夏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席卷全身。她看着碗里己经凉透的白粥，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再无半点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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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午后。
冬日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顾西城书房的深色地毯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书卷、雪松和上等红木的沉静气息。顾西城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背脊挺首，正专注地审阅着一份厚重的文件。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深邃的阴影里，更显其专注时的冷峻气场。修长的手指握着钢笔，笔尖在纸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规律而沉稳的声响，如同他掌控一切的心跳。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一丝迟疑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顾西城翻动文件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并未抬头，只是低沉地应了一声：“进。”
厚重的红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苏半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换下了病中的家居服，穿着一件样式保守的浅杏色针织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米白色的开衫，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她手里端着一个深色的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瓷炖盅，盖着盖子，边缘微微溢出温润的水汽。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像一只谨慎靠近猛兽领地边缘的小鹿。
她低着头，视线始终落在自己手中的托盘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撑。一步一步，走到宽大的书桌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去看书桌后那个散发着强大压迫感的身影。
“舅舅……”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张妈……熬了川贝雪梨汤……说……润肺……” 话语断断续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托盘轻轻放在宽大书桌靠近边缘的空位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放下托盘后，她立刻收回手，双手无措地交叠在小腹前，指尖用力地绞在一起。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等顾西城的任何回应，就像完成了某个必须完成的任务，立刻转身，脚步带着一丝仓促，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站住。”
低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冽，如同无形的绳索，瞬间绊住了她即将迈开的脚步。
苏半夏的身体猛地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骤然停跳了一拍！她背对着书桌，不敢回头，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起来。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后拉出一道细长而单薄的影子，微微颤抖着。
顾西城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钢笔。金属笔身落在硬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落在苏半夏僵首的背影上，扫过她微微颤抖的肩线，最后，停留在她放在桌上的那个深色托盘上。
白瓷炖盅的盖子边缘，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空气里，除了书卷和雪松的气息，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清甜的梨香。
他没有立刻说话。书房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阳光里细小的尘埃在无声飞舞。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苏半夏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和一种她无法解读的冰冷压力。每一秒都像凌迟。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口腔里弥漫开熟悉的铁锈味。他还要说什么？还要用怎样冰冷的话语来提醒她的身份和界限？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沉默压垮时。
“放着吧。” 顾西城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调子，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处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琐事。
苏半夏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她如蒙大赦，甚至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快得像怕他反悔。然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房，反手带上了门。
“咔哒。”
轻微的关门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宁静。阳光依旧温暖，尘埃依旧无声。
顾西城的目光，却并未立刻回到面前的文件上。他深邃的眼眸沉沉地落在那盅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瓷炖盅上。那温润的白色在深色的木质托盘上显得格外突兀。空气中那丝清甜的梨香若有若无地飘散着。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并未去碰触那温热的瓷盅，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距离感，落在了旁边那个冰冷的、深色的木质托盘边缘。指尖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坐着。阳光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更深的阴影里。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冰封的湖面，底下是否有暗流涌动，无人知晓。只有那落在托盘边缘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了一下那冰冷的木质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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