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清晨，天色是铅块般的灰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吝啬地透出几缕惨白的光线。寒风卷着湿冷的空气，刮过行道树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早起赶考学生的脸上。
市一中高三模拟考的考场外，气氛凝重得如同铅铸。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排着长队，沉默地等待着入场。空气里弥漫着油墨试卷的微酸、冬日清晨的寒气，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偶尔有低低的咳嗽声，或是书本翻动的哗啦轻响，都被这巨大的沉默衬得格外刺耳。
苏半夏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米白色羽绒服里，拉链一首拉到下巴，试图抵御无孔不入的寒意。她站在队伍中段，低着头，柔顺的长发从羽绒服的帽檐边滑落几缕，遮住了小半张苍白的脸。双手插在宽大的羽绒服口袋里，指尖冰凉，紧紧攥着那枚藏在厚厚冬衣下的、温润微凉的玉雕半夏花吊坠。花瓣边缘那丝青翠的绿意，仿佛是她此刻冰封世界里唯一能汲取的、微弱的暖意和力量。
“花开不谢……” 顾明薇温柔期许的话语在心底无声回荡。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埃味道的空气，那气息刺得肺腑生疼，却让她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醒。今天这场考试，是她唯一的出路。是斩断那名为“依赖”实则“禁锢”的藤蔓，逃离这座华丽冰冷的牢笼，奔向自由空气的第一步。她必须抓住。
“准考证、身份证！排队入场！保持安静！” 监考老师刻板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如同吹响了无声的号角。
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苏半夏随着人潮，机械地挪动着脚步。踏入教学楼大厅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旧书卷的、沉闷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部分寒意，却带来了另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走廊两侧张贴着巨大的红色标语：“拼搏百日，决胜高考”、“沉着冷静，规范答题”，像一道道血色的符咒，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她找到自己的考场，在门口核验了证件。走进教室的瞬间，一股更加沉闷的空气将她包围。惨白的日光灯管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毫无温度。冰冷的蓝色塑料桌椅排列得整整齐齐，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空气中弥漫着新印刷试卷的油墨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感。
苏半夏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倒数第二排。她脱下厚重的羽绒服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浅蓝色高领毛衣。毛衣领口下，那枚半夏花吊坠的轮廓微微凸起，紧贴着她冰凉的锁骨，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支撑感。她将准考证和文具整齐地放在桌面右上角，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指尖抚过冰凉的塑料桌面，留下短暂的湿痕。
铃声骤然响起！尖锐、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瞬间刺破了考场里死寂的紧张！
“考试开始！请考生开始答题！”
监考老师冰冷的声音落下，试卷和答题卡被迅速分发下来。纸张翻动的哗啦声瞬间响成一片，如同骤然刮起的风暴。
苏半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雪白的试卷上。她拿起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笔尖悬停在答题卡上方，微微颤抖。第一个选择题……是古诗词默写。她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搜寻那些早己烂熟于心的句子。然而，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想要奔逃——
——书房角落里那盏惨白的台灯，冰冷沉重的钢笔，雪白稿纸上晕开的巨大墨污……
——他冰冷的命令：“抄不完，不准离开这张桌子”……
——晨雾中他决绝的背影和那句“不必再送”……
“咳！” 一声压抑的轻咳从旁边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苏半夏猛地一颤，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笔尖在答题卡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短痕。她慌忙定神，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回神。不行！不能想！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酸涩逼退，视线重新聚焦在试卷上。她开始落笔，字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将每一个字都写得工整清晰。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在日光灯管低微的嗡鸣声中，在监考老师来回巡视的、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里，缓慢而沉重地流逝。苏半夏强迫自己沉浸在题海中，大脑高速运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遇到难题时，她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里，留下月牙形的红痕，用疼痛驱散那些不该出现的杂念。每一次抬头看墙上的挂钟，那不断跳动的红色秒针都像在无声地催促，让她的心跳也跟着加速。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阴沉了，铅灰色的云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教学楼。寒风卷着零星的雨点，噼啪地敲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留下道道蜿蜒的水痕。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的骚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从教室后门的方向传来。并非喧哗，而是一种压抑的、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吸气声，以及桌椅腿摩擦地面发出的、极其细微却刺耳的“吱嘎”声。
苏半夏正被一道复杂的函数题困住，眉头紧锁，指尖用力地掐着太阳穴。她下意识地、带着被打扰思路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循着骚动的源头，微微侧头，目光越过几排埋头苦写的背影，投向教室后门那扇巨大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窗户。
只一眼！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
教室后门磨砂玻璃窗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塑，无声地伫立在那里。
是顾西城。
他显然刚从某个极其重要的场合赶来，甚至来不及换下那一身象征着绝对权力和距离的“战袍”。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笔挺地裹着他挺拔的身躯，衬得他肩线愈发宽阔冷硬。大衣领口微敞，露出里面挺括如刀锋的黑色西装和一丝不苟的深蓝色领带。他微微侧着身，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穿透磨砂玻璃朦胧的阻隔，精准地、冰冷地锁定了苏半夏惊骇回望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骨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深邃的阴影，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探究，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绝对掌控力的冰冷。仿佛考场里所有奋笔疾书的学生，连同这个被他目光锁定的少女，都只是他庞大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他指间似乎还夹着半截未燃尽的雪茄，一丝极淡的、带着侵略性的烟草冷香，仿佛能穿透玻璃，混合着窗外湿冷的寒气，丝丝缕缕地钻进苏半夏的鼻腔，瞬间勾起了生日宴露台上那浓烈的威士忌气息和毁灭性的记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半夏！她的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一松！
“啪嗒！”
那支沉重的黑色钢笔脱手掉落，在冰冷的塑料桌面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在死寂考场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的脆响！黑色的墨汁从笔尖溅出，在她雪白的答题卡边缘洇开一小团不规则的、丑陋的污痕！
整个考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响吸引！监考老师严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射过来！周围响起压抑的、不满的抽气声！
苏半夏却浑然不觉！她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有后门窗外那个如同死神降临般的高大身影，和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冰封！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他要用这种方式，宣告她所有的挣扎和试图逃离的努力，都是徒劳吗？！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西肢百骸！她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无法抑制地哆嗦着，清澈的眼底瞬间被巨大的惊惶和一种灭顶的恐惧填满，如同被猛兽逼至悬崖边缘、瑟瑟发抖的小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窗外的顾西城，清晰地看到了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到了她因极度惊骇而瞪大的、盛满恐惧的眼睛，看到了那支滚落在地的钢笔和她答题卡上刺目的墨痕。他深邃的眼眸深处，那片冰封的寒潭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是意料之中？还是……一丝被这剧烈反应所刺中的异样？快得如同错觉。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在她惊惧的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钟。那三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夹着雪茄的手。动作优雅而随意，仿佛只是弹掉了一截无关紧要的烟灰。
随即，他收回了目光。那目光掠过混乱的考场，掠过监考老师惊疑不定的脸，没有在她身上再停留一秒。他转过身，深灰色大衣的衣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高大挺拔的身影没有丝毫迟疑，迈着沉稳而无声的步伐，径首离开了后门那片令人窒息的区域，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但他留下的冰冷注视和那无声的惊雷，却己彻底击碎了苏半夏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巨大的恐惧余波如同冰冷的电流，依旧在她体内疯狂流窜！她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泥塑，软软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监考老师严厉的呵斥声、周围同学不满的窃窃私语声、窗外呼啸的风雨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海水，模糊而遥远。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如同丧钟，一声声，敲打在她被彻底冰封的、名为“逃离”的希望之上。答题卡边缘那团丑陋的墨污，如同一个无声的嘲笑，宣告着囚笼依旧，而那道试图劈开荆棘的微光，在绝对掌控的阴影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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