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雾把庭院里的玉兰树泡得发白，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餐厅里的黄铜吊灯亮得有些刺眼，苏半夏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全麦面包的边缘，碎屑落在蓝白相间的校服裙上，像撒了一把细小的雪。
她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昨天被那个陌生男人攥过的地方泛着淡淡的青红。张妈给她涂了活血化瘀的药膏，清凉的薄荷味透过衣袖钻出来，却压不住那股残留的恐惧——那个男人狰狞的笑，顾西城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寒意，还有苏曼雪递牛奶时，指尖“不经意”地碰到顾西城手背的动作。
“半夏，尝尝这个溏心蛋，我让厨房特意给你留的。”苏曼雪的声音甜得像加了蜜的热可可。她今天穿了件藕粉色的羊绒衫，领口别着一枚珍珠胸针，说话时，胸针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用银质小勺把自己盘子里的煎蛋推到苏半夏面前，蛋黄微微颤动，像一颗快要掉下来的夕阳。
苏半夏的睫毛颤了颤，抬起头时，嘴角己经牵起一个温顺的弧度：“谢谢曼雪姐姐，我自己有。”她把面前的盘子往回挪了挪，瓷盘与红木桌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紧绷的空气里。
顾西城坐在主位，用银质餐刀切开煎蛋的动作顿了半秒。他今天换了条深灰色的领带，是苏曼雪昨天从法国带回来的，丝绸的光泽在他颈间流动。他没看苏半夏，也没看苏曼雪，只是低声说：“快点吃，上学要迟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冷硬，却不知怎的，苏半夏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低下头，小口地咬着面包，舌尖尝到一点若有若无的苦味——是昨晚没擦干净的药膏蹭到了手上。
苏曼雪却像没听见顾西城的话，依旧笑眯眯地给苏半夏夹了块熏三文鱼：“半夏，昨天吓坏了吧？西城说己经处理好了，你别往心里去。”她的指尖在碰到苏半夏盘子边缘时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泛红的手腕，像在欣赏一件精致的瓷器，“女孩子家胆子小，以后出门可要当心些。”
“嗯。”苏半夏含糊地应了一声，把三文鱼埋在面包屑里，没再碰。她能感觉到苏曼雪的目光像温水一样裹着她，温柔，却带着点黏腻的探究。
顾西城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他的指尖很用力，把雪白的亚麻餐巾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曼雪，”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下午你不是要去画廊看展？让司机送你。”
苏曼雪脸上的笑容淡了半分，像被风吹过的烛火：“好啊，正好我想给半夏挑几幅画册，她不是喜欢画画吗？”她说着，又转向苏半夏，眼神亮得像缀满了星星，“你喜欢印象派还是写实派？莫奈的睡莲我觉得很适合你。”
苏半夏握着叉子的手猛地一紧，叉子尖在盘子上划出一道浅痕。她喜欢画画，这件事只有顾西城知道。十岁那年她发着高烧，顾西城守在床边给她读画册，她迷迷糊糊地说想学画，第二天，他就让人把阁楼改造成了画室。
“我……都可以。”苏半夏的声音有点发飘，她不敢看顾西城的眼睛，只能盯着盘子里那半块没吃完的煎蛋。蛋黄己经凉透了，像一块凝固的夕阳。
顾西城起身时，椅腿在地板上拖出一道短促的声响。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走到苏半夏身边时，脚步顿了顿。苏半夏的后颈突然泛起一阵热意，她知道他在看她，目光像带着温度的羽毛，轻轻扫过她的发顶。
“在学校老实待着，放学让司机准时接你。”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指尖“不经意”地碰了碰她的书包带，那里还别着他去年送的银杏叶书签。
苏半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低着头，飞快地“嗯”了一声，耳尖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苏曼雪看着他们之间这短暂的、几乎看不见的互动，端着牛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壁上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滑下来，滴在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很快又笑了起来，声音甜得像刚开封的蜂蜜：“西城，你也太紧张半夏了，她都这么大了。”
顾西城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大步走出了餐厅。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苏半夏这才敢抬起头，却正好对上苏曼雪的目光。她的笑容依旧温柔，眼底却像蒙着一层薄雾，看不真切。“半夏，”苏曼雪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跟西城……感情真好。”
苏半夏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带：“舅舅一首很照顾我。”她特意加重了“舅舅”两个字，像在给自己筑起一道防线。
苏曼雪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银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子里的牛奶。奶泡在她的搅动下旋转、破碎，像一朵盛开又凋零的花。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苏半夏背起书包走到门口时，苏曼雪忽然叫住了她：“半夏，等一下。”
她回过头，看到苏曼雪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走过来，粉色的丝带在晨光里闪着柔和的光。“这个给你，”苏曼雪把礼盒塞进她手里，指尖的温度透过包装纸传过来，有点烫，“昨天说好的画册，我让画廊的朋友先送了一套过来。”
礼盒有点沉，苏半夏的手指陷进柔软的包装纸里。“谢谢曼雪姐姐。”她的声音有点干涩。
“不客气。”苏曼雪笑了笑，伸手帮她理了理歪掉的书包带，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她的颈侧，“快去吧，别迟到了。”
走出老宅时，晨雾己经散了些，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半夏抱着那个粉色的礼盒，像抱着一颗滚烫的石头。她能感觉到礼盒里画册的棱角硌着她的胳膊，像苏曼雪刚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学校的一整天都过得像在梦游。苏半夏坐在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模糊不清。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操场上的梧桐树落了满地的叶子，像铺了一层金色的地毯。她想起顾西城书房里的那幅画，画的也是一片梧桐林，是顾明薇生前最喜欢的。
放学铃响时，苏半夏几乎是冲出了教室。顾家的车己经等在校门口，司机看到她，连忙打开车门：“小姐，上车吧。”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苏半夏把那个粉色的礼盒放在腿上，指尖无意识地着丝带的结。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车子驶进老宅大门时，苏半夏看到苏曼雪正站在庭院里，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说话。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画筒，看起来像是画廊的工作人员。苏曼雪看到她，笑着挥了挥手：“半夏回来了？快进来，我给你挑了几幅画。”
苏半夏跟着她走进客厅，看到顾西城己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他今天好像很累，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看到苏半夏时，眼神柔和了些：“回来了。”
“嗯。”苏半夏点了点头，把书包放在沙发上，那个粉色的礼盒依旧抱在怀里。
苏曼雪接过画廊工作人员手里的画筒，笑着说：“半夏，快来看看我给你挑的画，有莫奈的睡莲，还有雷诺阿的舞会，都是很适合女孩子的。”她一边说，一边把画展开，颜料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点松节油的味道。
苏半夏的目光落在那幅《睡莲》上，蓝色和紫色的花瓣在水面上浮动，像一场朦胧的梦。她忽然想起顾西城阁楼画室里的那幅画，画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雪地上有一串小小的脚印，一首延伸到远方。
“喜欢吗？”苏曼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半夏回过神，点了点头：“喜欢，谢谢曼雪姐姐。”
顾西城放下文件，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忽然开口：“她更喜欢写实派。”
苏曼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被冻住的湖面。她很快又笑了起来，声音却有点发飘：“是吗？那下次我再给她挑些写实派的。”
客厅里的气氛有点尴尬。苏半夏抱着那个粉色的礼盒，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她想回房间，脚刚挪动了一下，就被顾西城叫住了：“半夏，过来。”
她走到顾西城面前，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礼盒上：“是什么？”
“曼雪姐姐昨天送我的画册。”苏半夏小声说。
“打开看看。”顾西城的声音很温和。
苏半夏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丝带，打开了礼盒。里面是一整套莫奈的画册，封面是金色的，印着《睡莲》的图案。她拿起一本翻开，纸页的质感很好，印刷也很清晰。
“很漂亮。”顾西城的目光落在画册上，又很快移开，看向苏半夏，“喜欢吗？”
“喜欢。”苏半夏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她想起去年生日，顾西城送了她一套伦勃朗的素描集，扉页上有他写的一行字：“愿你眼中总有光。”
苏曼雪看着他们，忽然笑着说：“西城，你看半夏多喜欢，我就说她会喜欢的。”她走到顾西城身边，给他端来一杯咖啡，指尖“不经意”地划过他的手背，“对了，西城，明天晚上有个画廊的酒会，我想带半夏一起去，让她多见识见识。”
顾西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还要上学。”
“就一晚嘛，”苏曼雪撒着娇，声音甜得像蜜糖，“让她放松一下也好啊。你看她最近学习多辛苦。”
顾西城看向苏半夏，眼神里带着询问。苏半夏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她想起那个陌生男人说的话，心里有点害怕，摇了摇头：“我明天还要考试，就不去了。”
苏曼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像被风吹过的烛火：“这样啊，那太可惜了。”
顾西城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文件继续看。客厅里的气氛有点沉闷，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在数着时间。
苏半夏抱着画册站起来：“舅舅，曼雪姐姐，我先回房间了，还要复习功课。”
“去吧。”顾西城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秒。
苏半夏拿着画册和礼盒，快步走上楼梯。她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靠近阁楼的画室。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听到苏曼雪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很轻，却很清晰：“西城，你是不是太宠着半夏了？”
苏半夏的脚步顿了顿，像被钉在了原地。
顾西城的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
苏曼雪又说了些什么，语气里带着点委屈，然后是顾西城无奈的叹息。
苏半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她推开门走进房间，把画册和礼盒放在书桌上，然后走到窗边。窗外的夜色己经浓了，庭院里的玉兰树在月光下像个沉默的影子。
她拿起那本莫奈的画册，翻开，指尖划过《睡莲》的图案。颜料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点松节油的味道，和顾西城画室里的味道很像。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书桌上的礼盒下面，露出了一张白色的纸。她疑惑地把礼盒拿起来，发现是一张画廊的发票，上面写着画的价格，还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小字：“顾先生交代，苏小姐的画册要选最贵的。”
苏半夏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想起顾西城刚才温和的眼神，想起他说“她更喜欢写实派”，想起他去年送的那本伦勃朗素描集。
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画册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像一朵盛开又凋零的花。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玉兰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空得厉害。她知道，苏曼雪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她和顾西城之间那片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而她不知道的是，这涟漪之下，还藏着更深的暗流，即将掀起更大的风暴。
客厅里，苏曼雪看着顾西城疲惫的侧脸，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咖啡己经凉了，带着点苦涩的味道。她知道，顾西城对苏半夏的感情不只是舅舅对侄女那么简单。那个女孩看西城的眼神，像藏着一片深海，而西城看她的眼神，像握着一块易碎的珍宝。
她放下咖啡杯，脸上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像戴上了一副精致的面具：“西城，我去给你热杯牛奶吧，你看起来很累。”
顾西城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楼梯的方向，像在等待什么。
苏曼雪转身走进厨房，路过客厅的镜子时，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笑容依旧温柔，眼底却像结了一层薄冰。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有些东西，必须牢牢抓在手里。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照亮了顾家老宅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那些隐藏在温柔面具下的欲望和野心。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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