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水汽，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卷得纱帘簌簌作响。苏半夏猛地睁开眼时，手机屏幕还亮着，黑色名片上的烫金号码在暗夜里泛着冷光，像块浸在冰水里的金属。
她起身关窗，赤脚踩在柚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爬上来，激得她打了个轻颤。月光透过纱帘的缝隙落在床尾，在地毯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谁无声的注视。床头柜上的银杏叶书签被风吹得翻了页，露出夹在里面的半张信纸——背面那句"我想考这里，你会同意吗"，在月光下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楼下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车库门开启的嗡鸣。苏半夏攥着衣角走到楼梯口，扶着雕花栏杆往下望，客厅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线里，顾西城的身影正从玄关走进来。
他脱下黑色大衣递给佣人时，苏半夏才发现他的衬衫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锁骨处隐约露出片泛红的印记，像被谁的指甲不小心刮过。他的皮鞋沾着些潮湿的泥点，大概是晚宴结束后没让司机送，自己开车绕了段远路，说不定还去了趟城郊的野地——那束野生半夏花的泥土气息，此刻正随着他的脚步在空气中弥漫。
"先生，要热杯牛奶吗？"佣人接过大衣的手顿了顿，目光在他泛红的眼角处停留半秒。
"不用。"顾西城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他弯腰换鞋时，指节在玄关柜上撑了一下，那里放着只青瓷碗，碗底还残留着今早山药粥的痕迹。
苏半夏慌忙缩回脑袋，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她能听到他走上楼梯的脚步声，一步，两步，节奏比平时慢些，带着种刻意压制的疲惫。经过她门口时，脚步声停顿了两秒，随即又继续向前，首到主卧的门发出轻微的合页声，整栋楼才重新沉入寂静。
阁楼的老虎窗没关严，风卷着银杏叶的碎屑飘进来，落在速写本的空白页上。苏半夏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被打散的心事。她翻开本子，昨天画的美术学院银杏道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浅的铅笔痕——是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捡起片落在地上的银杏叶，指尖的弧度与顾西城握笔时的样子重合得丝毫不差。
晨光爬上窗台时，苏半夏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趴在书桌上睡得并不安稳，脸颊压着未干的泪痕，速写本上多了幅潦草的素描：主卧门缝透出的光线里，顾西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手里似乎还捏着什么东西，轮廓像极了那束野生半夏花。
"小姐，先生在楼下等您吃早餐。"张妈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曼雪小姐一早就派人送了新烤的牛角包，说是您爱吃的杏仁味。"
苏半夏揉着发麻的肩膀起身，窗台上的野生半夏花不知何时被移到了书桌中央，枯萎的花瓣被细心地修剪过，茎秆底部还换了干净的清水，水面上漂着片新鲜的银杏叶——是今早刚从庭院里摘的，边缘还带着晨露的湿痕。
她换了件米白色的连衣裙，领口缀着圈细小的珍珠，是顾明薇留下的旧物。下楼时，顾西城正坐在餐桌主位翻财经报，阳光落在他没打领带的衬衫领口，那片泛红的印记被遮掩了大半，只剩下道极浅的红痕，像被水彩笔轻轻扫过。
"醒了？"他头也没抬，指尖在报纸的财经版敲了敲，"物理小测成绩出来了？"
苏半夏拉开餐椅的手顿了顿，金属椅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的声响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嗯，考了......考了92分。"
"还行。"顾西城翻过报纸的声音很轻，"错题本带来了？"
"在楼上。"苏半夏的手指抠着连衣裙的珍珠领口，冰凉的珠子硌得指腹发麻，"等会儿给您拿下来。"
张妈端着早餐过来时，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最终把那盘杏仁牛角包放在苏半夏面前："先生今早特意让厨房热了牛奶，说凉的伤胃。"
苏半夏的指尖刚碰到牛奶杯，就听到顾西城忽然开口："周末有空吗？"
她的手猛地一颤，牛奶在杯底晃出细小的漩涡："有......有模拟考。"
"推掉。"顾西城放下报纸，咖啡勺在骨瓷杯里轻轻搅动，褐色的液体泛起圈涟漪，"带你去个地方。"
苏曼雪派来送牛角包的佣人还没走，闻言眼睛亮了亮，插话道："先生是要带半夏小姐去马术俱乐部吗？曼雪小姐昨天还说......"
"不是。"顾西城打断她的话时，咖啡勺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是去美术馆看《睡莲》真迹展，她上周没看够。"
佣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捧着托盘的手指紧了紧。苏半夏低头咬了口牛角包，杏仁的甜香在舌尖炸开，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涩——她明明只在美术馆待了半小时，他怎么知道自己没看够？难道陈助理把她偷偷去美术学院的事告诉了他？
"我......我还是想参加模拟考。"她把牛角包放在碟子里，碎屑沾在嘴角也没察觉，"老师说这次考试很重要。"
顾西城的目光落在她沾着碎屑的唇角，像被什么烫了下似的移开："让陈助理把试卷拿回来做，一样的。"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苏半夏捏着餐巾的手指泛白，忽然想起那张黑色名片——原来所谓的"想去哪里都可以"，终究还是在他的掌控范围里。
上午的课过得格外慢，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数着黑板上的倒计时。苏半夏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反复画着睡莲的轮廓，花瓣的弧度却总也画不对，要么太圆，要么太尖，最后索性涂成了团模糊的蓝紫色，像顾西城昨夜衬衫领口那片泛红的印记。
"半夏，这道题的辅助线怎么做？"同桌推了推她的胳膊，物理课本上的受力分析图被红笔圈了个圈。
苏半夏的思绪猛地被拉回课堂，盯着图上交错的线条看了半晌，忽然拿起笔在两个物体间画了条虚线："其实它们的摩擦力方向......"
话没说完，教室后门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她回头时，正撞见顾西城站在走廊里，身上那件深灰色风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捏着本物理竞赛题集，封面的棱角处还沾着点银杏叶的碎屑。
班主任陪着他站在门口，脸上堆着殷勤的笑："顾先生放心，半夏这孩子最近进步很大......"
顾西城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她身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像在嘲笑她刚才画错的睡莲。苏半夏慌忙低下头，耳根烫得能煎鸡蛋，指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着，竟画出了个小小的"西"字，被她赶紧用橡皮擦去，却还是留下道浅浅的痕。
下课铃响起时，顾西城己经离开了。班主任拿着本竞赛题集走进来，放在苏半夏桌上："顾先生特意让人送来的，说对你有帮助。"书脊上贴着张便利贴，是顾西城的字迹："第三章节选做，周末检查。"
字迹力透纸背，几乎要划破便利贴。苏半夏捏着那本书，忽然想起今早餐桌旁他喝咖啡的样子，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细碎的阴影，像在隐藏什么没说出口的话。
放学回到老宅，苏半夏刚把竞赛题集放在书房，就看到顾西城的书桌一角放着个熟悉的丝绒盒子——是那条被她蹭上奶油的白色纱裙，撕裂的口子处缝了圈细小的珍珠，针脚细密得像艺术品，显然是请了最好的裁缝修补的。
"喜欢吗？"顾西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支银质拆信刀，刀刃上还沾着点红色的颜料，"裁缝说珍珠比水钻更衬你。"
苏半夏的手指抚过珍珠线时，忽然摸到颗形状不规则的珠子，边缘带着点天然的凹陷——像极了她十岁那年掉的第一颗乳牙，被顾西城用个小玻璃瓶收着，现在还放在阁楼的饼干盒里。
"谢谢舅舅。"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可是......我不常参加舞会。"
"以后会有机会的。"顾西城把拆信刀放在水晶笔架上，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下周有个慈善晚宴，穿这个去。"
苏半夏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映着窗外的玉兰树影，晃动的光斑像碎掉的星子，让她忽然想起昨夜他锁骨处的红痕，和那束被精心修剪过的野生半夏花。
"我......"
"没有商量的余地。"顾西城打断她的话，转身时，袖口扫过砚台，滴了滴墨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点，"去楼上准备吧，陈助理明天会来接你去做造型。"
他走出书房的脚步声很沉，像踩在苏半夏紧绷的神经上。她看着那条缝补好的白裙，忽然觉得那些珍珠像串无声的锁链，把她和顾西城牢牢捆在一起，挣不开，也舍不得挣开。
阁楼的铜制台灯又亮到深夜。苏半夏坐在书桌前，把那张黑色名片夹进竞赛题集的第三章——顾西城让她选做的那部分。夜风卷着银杏叶的气息从老虎窗钻进来，吹得信纸边角微微颤动，背面那句"我想考这里，你会同意吗"，在灯光下像句终于说出口的祈祷。
她拿起钢笔，在信纸正面写下"好"，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却在末尾画了朵小小的半夏花，花瓣边缘特意留了道缺口，像在呼应那条修补过的白裙。
凌晨三点，苏半夏被渴醒时，发现床头多了杯温水，杯壁上凝着的水珠还没干透。她走到楼梯口，看到主卧的门缝依旧透着微光，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翻书的声音——大概是在看她的物理错题本，他总喜欢在深夜批改她的作业，说安静的环境能让思路更清晰。
回到房间时，苏半夏把那半张信纸放进银杏叶书签里，夹回顾明薇的诗集。第37页的老照片上，年轻的顾西城正低头给怀里的小女孩整理裙摆，阳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暖得像场不会醒来的梦。
她躺回床上时，指尖无意间触到枕头底下的硬物——是那条修补好的白裙，不知何时被放在了这里。珍珠线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串藏在枕畔的秘密，带着顾西城身上淡淡的雪松味，伴她坠入深浅不一的梦境。
梦里她穿着这条白裙站在美术馆，顾西城就站在《睡莲》真迹前，背对着她不知在看什么。她走过去想叫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转过身，手里拿着张揉皱的信纸，上面那句"我想考这里"的末尾，多了个潦草的签名，是顾西城的名字，笔锋凌厉得像要划破时空。
晨光爬上窗台时，苏半夏的指尖还陷在珍珠线的缝隙里。楼下传来顾西城打电话的声音，语气温和得不像他自己："让裁缝再准备条备用裙，珍珠要野生的那种......对，和她书签上的银杏叶配色。"
苏半夏把脸埋进枕头里，闻到那股熟悉的雪松味混着野生半夏的气息，忽然觉得眼眶发潮。原来有些枷锁，戴久了会变成首饰；有些隐瞒，藏深了会变成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像此刻枕畔的余温，明明是他深夜留下的，却偏要装作是月光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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