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再次慷慨地洒满顾家宽敞明亮的餐厅。长条形的桃花心木餐桌光洁如镜,映着水晶吊灯细碎的光芒。空气里是熟悉的咖啡香、烤面包的麦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冷杉气息。
苏半夏穿着崭新的浅蓝色连衣裙,安静地坐在顾明薇身边的位置。她学着阿姨的样子,将餐巾铺在膝上,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株努力汲取阳光的小草。经历了昨晚书房外那杯沉默的牛奶,她心底的惊惶似乎沉淀了一些,但面对主位上那个冷峻的身影,紧绷感依旧如影随形。
顾西城依旧是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领口挺括,系着暗纹领带。他一手拿着平板电脑,快速浏览着早间财经新闻,另一只手端起骨瓷咖啡杯,浅啜一口。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下颌线紧绷,薄唇抿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压。
餐厅里只有刀叉偶尔触碰骨瓷盘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平板电脑屏幕上滚动的光影。佣人们无声地穿梭,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苏半夏小心翼翼地拿起银质餐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屏住呼吸,切割着盘子里那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动作依然有些笨拙,但昨晚书房外那份奇异的“安心感”,让她多了几分勇气。刀刃划过吐司边缘,只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暗自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顾明薇放下手中的银勺,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她看向主位的顾西城,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打破了餐桌上的沉寂:“西城,今天下午半夏的入学手续,我让王助理去办?”
顾西城的目光终于从平板屏幕上移开,深邃的黑眸平静无波地扫过来,最终落在苏半夏身上。那目光像无形的探照灯,带着评估的意味,让苏半夏刚刚放松一点的脊背又瞬间绷紧。她下意识地垂下眼帘,盯着盘子里被切得还算整齐的吐司块。
“不急。”顾西城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他放下平板电脑,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像是某种思考的节奏。“先让她适应环境。学校的事,下午我亲自处理。”
亲自处理?
苏半夏握着餐刀的手指猛地一僵,指尖冰凉。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他要“亲自处理”什么?像处理那些文件一样,评估她是否“合格”?是不是又要带她去见什么医生,做更多的检查?昨晚那杯牛奶带来的微弱暖意,在这句平淡无奇的话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仿佛又回到了初来那晚,被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穿透的瞬间。
顾明薇似乎也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笑容:“也好,有你安排,我更放心。”她转向苏半夏,语气温和,“半夏,别紧张,舅舅只是帮你选个合适的学校。”
苏半夏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在白皙的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她用力地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中的餐刀仿佛有千斤重。
早餐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草草结束。顾西城起身离席,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书房的方向,留下清冽的冷杉气息在空气中缓缓弥散。
上午的时间过得缓慢而煎熬。苏半夏待在房间里,怀里抱着那只巨大的泰迪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窗外阳光明媚,花园里的茶梅花开得正好,但她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她无数次想象着下午的场景:冰冷的办公室,顾西城审视的目光,或许还有更多的表格、问卷,像张医生那样温和却让她无所适从的询问……
时间指向下午两点半。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苏半夏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深蓝色背带裙——这是陈姨特意准备的,说看起来“稳重些”。她站在厚重的雕花木门前,小手紧张地揪着背带裙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进来。”门内传来顾西城低沉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姨轻轻推开门,鼓励地对她点了点头。
苏半夏深吸一口气,像即将踏入审判庭的囚徒,迈着僵硬的小腿走了进去。
书房里的景象与昨晚在门外窥见的并无太大不同。巨大的书柜,厚重的书桌,冰冷的秩序感。唯一不同的是,此刻阳光穿过巨大的百叶窗,被切割成一道道明亮的光带,斜斜地洒在深色的地毯和书桌上。空气中弥漫着雪松、纸张和淡淡的雪茄余韵,混合成一种属于顾西城的、独特而冷硬的气息。
顾西城坐在宽大的皮椅里,背对着门口,面朝着窗外那片精心打理的花园。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那件深灰色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那块设计简洁却价值不菲的腕表。阳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轮廓,挺拔而孤冷,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峰。
他没有回头。
苏半夏站在门口,距离书桌还有好几步远,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她不敢再往前,只能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沉寂的空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书房里只有他偶尔翻动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苏半夏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顾西城终于缓缓转过了椅子。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椅子无声地转动九十度,他正面朝向了她。阳光落在他深刻的五官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更显得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锐利得能洞穿人心。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从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到她因为紧张而揪着裙摆的小手,再到她脚上那双崭新的、擦得锃亮的小皮鞋。那目光里没有明显的情绪,没有审视文件时的专注,也没有早餐时的漠然,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观察。观察一件新纳入他掌控范围的物品。
苏半夏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他冰冷的视线下。她连指尖都在发颤,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仿佛那里有她唯一的避难所。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里面深不见底,像是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洞。
“名字?”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半夏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他深沉的视线里,瞬间又惊慌地垂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苏……苏半夏。”
“年龄?”
“十……十岁。”
“之前在哪里?”
“圣心……圣心福利院。”
“读过几年书?”
“三……三年。”
一问一答,冰冷而机械。他的问题简短首接,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如同在填写一份标准表格。苏半夏的回答同样简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恐惧和生涩。她像个接受审讯的犯人,而他,是高高在上的法官。
最后一个问题结束,书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苏半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她等待着,等待着他最终的“判决”——是合格?还是需要“返工”?
顾西城没有再问话。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一份薄薄的文件——苏半夏认出那是昨天张医生留下的体检报告摘要。他垂眸,目光快速地在报告上扫过,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似乎在评估那些冰冷的数据——营养不良、贫血、体质偏寒。
几秒钟后,他放下报告,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那轻微的笃声,像敲在苏半夏紧绷的神经上。
“体质太弱。”他淡淡地陈述,语气里听不出是责备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需要加强营养和锻炼。”
苏半夏的心沉了下去,揪着裙摆的手指更加用力。果然……她是不合格的。
然而,顾西城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意料。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停顿了片刻,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澜。
“学业基础还算合格。”他平静地说,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圣心的教学质量比想象中好一点。”
苏半夏愣住了,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他……他说她合格?还说……圣心好?她是不是听错了?阳光透过百叶窗,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那冰冷的线条似乎被镀上了一层微不可察的暖意。
就在她怔忡的瞬间,顾西城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宽大的书桌边缘,十指交叉,形成一个稳固而极具压迫感的姿态。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了她,那目光不再仅仅是观察,而是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从今天起,你是顾家的人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苏半夏的心上,“我是你母亲的弟弟,也就是你的舅舅。”
“舅舅”两个字,从他口中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看着她骤然睁大的、盛满了惊惶和无措的眼睛,看着她苍白小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的模样,继续用那平稳无波的语调说道:“以后,叫我舅舅。”
这不是商量,不是建议,是命令。是他为这段关系、为她在顾家的位置,盖下的一个不容更改的印章。
空气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阳光在尘埃中舞动的轨迹,以及苏半夏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看着顾西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没有温情,只有一种强大的、近乎冷酷的掌控意志。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那个简单的称呼,此刻却重若千钧。
叫出来,就意味着彻底接受这份冰冷的庇护,接受这份由他单方面定义的关系,接受自己成为他“羽翼”下的一件附属品。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眼眶迅速发热,酸涩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用力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试图用疼痛压下那汹涌的情绪。
顾西城依旧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迅速聚集的水光,看着她用力咬唇的倔强,看着她小小的身体因为强忍哭泣而微微颤抖。他没有催促,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像在等待一个既定的结果。阳光落在他交叉的手指上,骨节分明,透着掌控一切的力量。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无声地滑过苏半夏苍白冰凉的脸颊,留下一条湿亮的痕迹。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张开了紧抿的唇瓣。声音细弱、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破碎的顺从,艰难地挤出那两个仿佛有千斤重的字:
“舅……舅舅……”
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微弱地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瞬间就被冰冷的潭水吞没。
顾西城交叉的十指,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收拢了一下,指节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松开。他深邃的眼底,那抹微澜似乎更深了一些,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然后,他移开了目光,重新拿起桌上一份文件,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
“出去吧。”他淡淡地说,目光落在文件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无波。
苏半夏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转身,逃也似地冲出了那间冰冷而压抑的书房。厚重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强大而冰冷的身影。
走廊里,阳光依旧明媚。苏半夏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她抬起手背,用力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
舅舅。
这个称呼,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它代表庇护,也代表着永远无法挣脱的冰冷掌控。她终于叫出了口,在那个强大如山的男人面前,交出了自己最后一点脆弱的坚持。
书房内,顾西城翻动文件的手指,在某一页的页脚处,无意识地停顿了片刻。阳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跳跃,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沉淀了下去。窗外的花园里,几株耐寒的茶梅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鲜红的花瓣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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