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这个称呼，像一枚生锈的图钉，被苏半夏用力摁进了心脏深处，每一次心跳都带着细微的刺痛和沉重的牵扯。自那日在书房里，她颤抖着、带着破碎的哭腔喊出这两个字后，顾西城的世界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新称谓而掀起任何波澜。他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顾西城，冷峻、高效、遥不可及。
苏半夏则像一只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小心翼翼地活在这座华丽的宅邸里。她开始去顾西城指定的那所贵族小学。校服是昂贵的羊毛呢料，剪裁得体，衬得她过分纤细的身形愈发单薄。每天清晨，黑色宾利准时停在门廊下，司机恭敬地为她拉开车门。放学时，车又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她像一件被妥善保管、定时运送的珍贵物品，被安置在车厢后座那个宽大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隔着深色的防弹玻璃窗，看着外面鲜活喧嚣的世界一闪而过。
顾家宅邸像一座巨大的、无声的水晶宫。佣人们训练有素，行走无声，交流也仅限于必要的工作用语，偌大的空间里常常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晚餐时间，当顾明薇也在家时，餐厅里才会有一些温和的交谈声。顾明薇会关心苏半夏在学校的情况，问她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喜欢吃什么菜。苏半夏总是低着头，用最简短的话回答，声音细若蚊蚋。
“还好。”
“有。”
“喜欢。”
她不敢说太多，怕出错，更怕引来主位上那道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审视目光。
顾西城通常在晚餐开始后才出现。他脱下剪裁完美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结实的小麦色手臂和那块设计冷硬的腕表。他很少参与顾明薇和苏半夏之间那些琐碎的对话，只是安静地用餐，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刀叉与骨瓷盘碰撞的声音都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偶尔会抬眼，目光扫过桌面，或者落在手中的平板屏幕上——即使用餐，他似乎也离不开那些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数据和信息。
他的视线偶尔也会掠过苏半夏。那目光总是很短暂，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还在原位。每当这时，苏半夏握着餐具的手指就会不自觉地收紧，脊背绷得笔首，连咀嚼的动作都会停滞片刻，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悸动。她像惊弓之鸟，时刻提防着来自冰山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这天傍晚，晚餐的气氛比平时更沉凝。顾明薇下午参加了一个慈善拍卖晚宴，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拍卖会上有趣的见闻。顾西城则看着平板上一份报告，眉心微微蹙起，似乎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苏半夏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前瓷碟里一块清蒸鲈鱼。鱼肉鲜嫩，几乎没有刺，是厨师特意为她做的。她努力模仿着顾明薇优雅的用餐姿态，但手腕还是没什么力气，餐叉有些滑，一小块洁白的鱼肉从叉尖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她深蓝色的校服裙摆上，留下了一小块显眼的油渍。
声音不大，但在过分安静的餐厅里却异常清晰。
苏半夏的脸瞬间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她僵在原地，握着餐叉的手指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巨大的窘迫感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又出错了！在舅舅面前！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主位上那个男人的反应，只觉得那道冰冷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无所遁形。眼眶迅速发热，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顾明薇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温和的安抚：“哎呀，没事没事，陈姨，拿块湿毛巾来。”她看向苏半夏，眼神充满怜惜，“别怕，半夏，一块鱼肉而己，擦擦就好了。”
然而，苏半夏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主位的方向。她低垂的眼帘能看到顾西城放下了手中的平板。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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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西城甚至没有看她。他只是极其自然地拿起手边的骨瓷汤碗，用汤勺舀了一小碗温热的、奶白色的鲫鱼豆腐汤。汤碗边缘描着精致的金边，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映衬下，显得格外雅致。他动作平稳地将汤碗放在了苏半夏面前的桌面上，碗底与光洁的桌面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叮”一声。
苏半夏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恰好移开的视线里。那双深邃的黑眸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在她沾着油渍的裙摆上短暂停留了半秒，随即又落回了他自己的餐盘，仿佛刚才递汤的动作只是顺手为之，像拂去文件上的一粒灰尘般寻常。
“喝汤。”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甚至没有看她一眼。然后，他重新拿起刀叉，继续切割自己盘中的牛排，动作流畅，仿佛刚才那微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餐厅里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有刀叉轻碰的细微声响。
苏半夏呆呆地看着面前那碗冒着袅袅热气的鱼汤。浓郁的奶白色汤汁里，嫩滑的豆腐块和细小的葱花沉浮着，散发出鲜香温暖的气息。碗壁传递着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她看着顾西城冷硬的侧脸轮廓，他专注地切着牛排，下颌线紧绷，仿佛刚才递汤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没有责备，没有言语，只有一碗突如其来的、带着他指尖余温的汤。
陈姨拿着温热的湿毛巾快步走来，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着裙摆上的油渍。顾明薇也温声安慰着。但苏半夏却像没听见一样，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碗汤和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
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捧住了那碗温热的汤。指尖传来的暖意，奇异地驱散了心底的冰冷和恐惧。她低下头，小口地啜饮着。汤汁鲜美，滑过喉咙，带着一股暖流首抵胃里，也熨帖了她惊惶不安的心。她喝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复杂的滋味。
晚餐结束时，顾西城率先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步履沉稳地离开了餐厅，没有再看苏半夏一眼。那股清冽的冷杉气息随着他的离开渐渐淡去。
回到房间，苏半夏脱下那件沾了油渍的校服裙子，换上了柔软的睡衣。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依旧有些苍白的小脸。窗外，夜幕低垂，花园里的地灯亮起，勾勒出树木朦胧的轮廓。
她拉开书桌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课本和文具。在最里面，压着一个旧旧的、洗得发白的布艺小口袋——这是她从孤儿院带来的唯一一件属于自己的旧物。她拿出小口袋，里面是几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是以前在孤儿院的小河边捡的。
她握着冰凉的石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紧闭的房门。书房的灯光，应该还亮着吧？那个冰冷而强大的男人，此刻是否又在那片由文件和数据构成的疆域里，运筹帷幄？
心底那片冻土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那碗沉默的汤，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冰层的一角。恐惧依然存在，却不再是她感知的全部。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困惑的依赖感，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萌动的草芽，正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破土而出。
舅舅顾西城。
他是一座沉默的冰山，给予的庇护带着冰霜的寒意。可那冰层之下，是否也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暖流？这暖流，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还是……冰山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人”的温度？
苏半夏握紧了手中冰凉的石头，又缓缓松开。她将石头小心地放回布袋里，收好。然后，她走到窗边，看着花园里那片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角落——那里，生长着几株不起眼的半夏草。它们和她一样，在寒冷的季节里，沉默而倔强地活着，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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