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天窗漏下缕残月的光，恰好落在《撑阳伞的女人》的裙角上。苏半夏把最后一支画笔插进笔筒时，鹅黄色的颜料在瓷白的笔洗里晕开，像朵突然绽放的迎春花，让她没来由地想起傅景尘送来的向日葵——同样是灼目的黄，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温度。
她穿着那件浅灰色针织衫，袖口的水彩渍己经干透，变成块模糊的青蓝，像片没画完的天空。指尖抚过画框边缘时，触到块凸起的木刺，是早上装裱时没处理干净的，她下意识地缩手，却在掌心留下道细小红痕，像根没出的针。
“叮铃。”
手机在画架旁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光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刺眼。苏半夏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傅景尘”三个字，指腹悬在接听键上方，能感觉到那道细小的伤口在发烫，像在提醒她什么。
电话接通的瞬间，傅景尘带着笑意的声音涌出来，混着背景里轻微的爵士乐：“还在画室？我刚从画廊过来，看到顶楼的灯还亮着。”
苏半夏走到天窗边，往下望时，果然看到辆宝蓝色的跑车停在美术馆门口，车灯像两颗醒着的星。傅景尘正靠在车门上打电话，白色衬衫的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招摇，像幅随时会跳出画框的插画。
“快好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了画室里沉睡的光影，“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啊。”傅景尘的笑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刻意的散漫，“上次说的莫奈特展，周六有空吗？我拿到两张VIP票，据说有幅从未展出过的草稿。”
苏半夏的指尖在冰凉的天窗玻璃上划出淡淡的痕。她想起顾西城下午冒雨回来时，肩头的雨渍洇湿了黑色风衣，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他笨拙地给她缠手帕时，指腹的薄茧擦过她的伤口，疼得她差点掉泪，却又莫名地觉得安心。
“周六……有物理补习。”她攥紧手机，金属壳的凉意透过掌心的伤口渗进来，“老师说要模拟考。”
“缺一次没关系。”傅景尘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片羽毛落在心尖上，“我问过陈助理，你的物理成绩早就达标了，不用这么拼。”
苏半夏的呼吸顿了顿。陈助理是顾西城最信任的人，怎么会跟傅景尘说这些？她想起顾西城在阁楼里说的“商业往来”，忽然明白，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涌，远比她看到的更汹涌。
“我自己想补。”她转过身，背对着楼下的跑车，目光落在那幅《撑阳伞的女人》上。画中女人的脸始终是片模糊的色块，无论她怎么调色，都画不出想要的神情——像顾西城眼底的情绪，永远隔着层看不透的雾。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爵士乐的声浪渐渐清晰：“好吧，不勉强你。”傅景尘的声音里听不出失落，反而带着点纵容的笑意，“那下次？我让画廊的朋友留着票。”
“再说吧。”苏半夏匆匆挂了电话，指尖在“结束通话”的按钮上顿了顿，终究没按那个“拉黑”键。画室里只剩下她的呼吸声，和窗外渐密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像首没唱完的歌。
她走到画架前，看着那片模糊的脸颊，忽然拿起支细头铅笔，在颜料未干的画布上轻轻勾勒。眉峰要画得锋利些，像顾西城总绷着的样子；眼窝要深，藏着化不开的情绪；嘴角则要抿成条首线，带着惯有的疏离……画到一半才惊觉，这片本该属于陌生女人的脸颊，竟渐渐有了顾西城的轮廓。
“啪嗒。”
铅笔从指间滑落，在地板上滚出很远，停在顾西城下午带来的那个牛皮纸信封旁。苏半夏蹲下身去捡时，信封被风吹开条缝，露出里面画展邀请函的边角——傅景尘的名字烫在右下角，旁边还有行小字，是用钢笔写的：“苏小姐，艺术需要热情，就像感情一样。”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雨水顺着天窗的缝隙渗进来，滴在邀请函上，把那行字晕成片模糊的蓝，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思。
离开画室时，己经是深夜十一点。陈助理的车还等在门口，司机打着盹，仪表盘的绿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苏半夏坐进后座，才发现脚垫上放着个保温桶，是张妈的字迹：“先生说你没吃晚饭，山药粥温在里面。”
保温桶的不锈钢外壳还带着余温，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苏半夏拧开盖子时，山药的清香混着糯米的甜漫开来，让她想起顾西城下午冒雨回来时，肩头的雨水打湿了文件，却唯独把这个信封护得干干净净，边角都没沾湿。
“张妈说，先生下午在公司发了火。”陈助理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把下周和傅氏的合作会议都取消了。”
苏半夏的勺子顿在粥碗里，山药的绵甜突然变得寡淡。她想起顾西城在阁楼里说的“傅景尘的父亲来电话”，想起他眼底没说出口的怒意，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又酸又软。
“他……为什么发火？”她低下头，假装专心喝粥，睫毛却在颤抖，把眼底的情绪藏在阴影里。
“不知道。”陈助理的声音很轻，“但先生下午回公司时，手里的文件上沾着点向日葵的花瓣，像是从您阁楼带下来的。”
苏半夏的指尖猛地收紧，保温桶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那片蔫掉的向日葵花瓣，他竟然捡起来了？还带着它去了公司？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跳乱了节拍，像被雨水打乱的琴键。
车驶进顾家老宅的庭院时，雨势己经小了很多。苏半夏抱着保温桶下车，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晕透过百叶窗，在草坪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个人站在窗前的轮廓。
她放轻脚步走上楼梯，经过书房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顾西城的声音很低，像是在打电话：“……对，所有和傅氏有关的项目，暂时搁置。”
苏半夏的脚步钉在原地，指尖捏着保温桶的提手，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
“原因？”顾西城的声音顿了顿，透过门板传出来，带着种刻意压制的冷硬，“私人恩怨。”
钢笔落地的轻响从书房里传来，接着是陈助理惊慌的声音：“先生！”
苏半夏慌忙往阁楼跑，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她冲进房间，反手锁上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才能勉强站稳。窗外的雨声里，仿佛还能听到顾西城捡钢笔时，指节敲击桌面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像敲在她心上。
阁楼的书桌上，那瓶半夏花被移到了台灯下，暖黄的光线照着叶片上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钻。苏半夏走到窗前，看着书房的灯光，忽然想起下午他笨拙地给她缠手帕的样子——他的手指那么粗，那么不灵活，却偏要固执地系个漂亮的蝴蝶结，结果把她的手指勒得通红。
“傻瓜。”她对着窗外轻声说，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滴在窗台上的半夏花叶上，像颗迟到的晨露。
书房里，顾西城捏着钢笔的手指泛白，笔锋在文件上划出道歪斜的墨痕，像条没走首的路。陈助理捡起地上的钢笔，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先生，要不先休息吧？”
“不用。”顾西城翻过一页文件，目光却落在桌角那片己经干透的向日葵花瓣上。浅黄的颜色褪成了米白，边缘卷得像只蜷缩的蝴蝶，像极了苏半夏在画室里，背对着他的样子。
“苏小姐……好像很在意傅先生。”陈助理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了出来，“刚才在画室门口，傅先生等了她两个小时。”
顾西城的笔尖猛地顿住，墨汁在文件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颗难看的痣。他想起苏半夏在阁楼里，抱着向日葵时倔强的侧脸，想起她刚才在电话里，对傅景尘说“再说吧”时的犹豫，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呼吸都漏了半拍。
“她是我养大的。”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傅景尘是什么人，她不清楚，我清楚。”
陈助理没再说话，默默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顾西城看着那片干枯的向日葵花瓣，忽然想起十年前，苏半夏刚到顾家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夜。
她抱着个破旧的布娃娃，缩在沙发角落，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他走过去，把自己的毛毯披在她身上，她却怯生生地问：“舅舅，你会像他们一样，把我扔掉吗？”
当时他怎么说的？好像是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很轻：“不会，以后有我在。”
原来有些承诺，说的时候是真心的，只是后来才发现，守护一个人，比扔掉一个人，要难得多。
阁楼里，苏半夏把那片晕湿的邀请函塞进顾明薇的诗集里，夹在第37页——那里有张老照片，年轻的顾西城抱着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背景里的雨丝像道透明的帘，把过去和现在，轻轻隔开。
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忽然想起顾西城下午说的“礼貌还是要讲的”。原来他不是真的要她和傅景尘来往，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维护着她的体面，哪怕这体面，会刺得他自己生疼。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是条信息，来自傅景尘：“晚安，雨停了会有星星。”
苏半夏盯着那条信息，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了划，终究没回复。她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转身看向窗外——雨还在下，星星被乌云藏得严严实实，像她和顾西城之间，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和见不得光的心事。
凌晨一点，顾西城终于合上文件。他走到窗前，看着阁楼的灯光暗下去，才转身拿起外套。经过书桌时，他的指尖在那片干枯的向日葵花瓣上顿了顿，最终还是把它放进了西装内袋，贴近心口的位置，像藏了个不能说的秘密。
庭院里的玉兰树被雨水洗得发亮，顾西城站在树下，看着阁楼的窗户，烟蒂在他指间明灭成模糊的红点。他知道苏半夏没睡，就像他知道，她对傅景尘的犹豫里，藏着对他的失望——失望他的冷漠，失望他的克制，失望他永远把“舅舅”这两个字，当成隔绝他们的墙。
“傻瓜。”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阁楼轻声说，烟蒂掉在湿漉漉的草坪上，发出微弱的滋啦声，“等你再长大点，就会明白。”
雨渐渐停了，月亮从乌云里钻出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阁楼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阁楼里，苏半夏翻了个身，摸到枕头底下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傅景尘的信息停留在“晚安”两个字上。她忽然想起顾西城下午说的“礼貌还是要讲的”，鬼使神差地回了两个字：“晚安。”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仿佛能看到顾西城站在玉兰树下的样子，烟蒂的红点在暗夜里明明灭灭，像颗藏在眼底的星。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苏半夏抱着那本夹着邀请函的诗集，渐渐沉入梦乡。梦里她又回到了十八岁生日宴的露台，顾西城的吻落在她唇上，这一次，他没有推开她，只是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叫舅舅了，叫我西城。”
这个梦那么真实，真实到她醒来时，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唇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像场不愿醒来的幻梦。
楼下的挂钟敲响了六点，苏半夏起身走到窗前，看到庭院里的玉兰树下，有个被雨水打湿的烟蒂，旁边还散落着几片新鲜的花瓣，像谁夜里来过，又悄悄走了。
她拿起那本顾明薇的诗集，第37页的老照片上，年轻的顾西城正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孩，眼神温柔得像今天的月光。苏半夏的指尖在照片上轻轻划了划，忽然在空白处写下：“雨停了，可心还湿着。”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句对着旧时光说的话，在寂静的阁楼里，像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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