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舟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好。我开路，你断后。丑时初刻（凌晨一点），风最大的时候动手。”
子夜刚过，荒原的寒风达到了顶点，呼啸着穿过山谷，卷起漫天沙尘，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嘶鸣。月亮被浓厚的尘云彻底吞噬，天地间只剩下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矿场墙头的火把在狂风中疯狂摇曳，火光被压缩成可怜的一小团昏黄，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两道比夜色更浓的影子，如同融化的墨汁，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矿场外墙，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后方的“豁口”处。寒风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却也完美地掩盖了他们细微的声响。
顾砚舟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凹凸不平的夯土墙，侧耳倾听。墙内只有风声，还有远处矿洞口隐约传来的、有气无力的敲击声。墙根下，堆积如山的废矿渣散发着刺鼻的铁锈和硫磺味，混杂着朽木的霉腐气息。他朝苏念念打了个手势——安全。
没有片刻犹豫，顾砚舟猛地发力，足尖在墙缝和凸起的石块上精准借力，身体矫健地向上窜去。他的动作快如狸猫，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轻盈，在狂风的呼啸掩护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眨眼间，他己攀到矮墙顶端，双手扣住墙沿，一个利落的翻身，便消失在墙头。
苏念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意念高度集中。下一秒，墙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折断的“咔嚓”声，随即是重物被轻轻拖动的窸窣。很快，顾砚舟低沉的声音贴着墙壁传来，被风撕扯得几乎听不清：“下…渣堆…软…”
苏念念立刻会意。她后退几步，助跑，学着顾砚舟的样子向上攀爬。墙壁冰冷刺骨，夯土的粗糙感磨砺着手掌。就在她力竭即将滑落的瞬间，墙内伸出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猛地向上一提！
身体腾空，下一刻，她跌入一个散发着浓烈铁锈和汗味的怀抱，脚下是松软的矿渣堆。顾砚舟在她落地的瞬间就松开了手，警惕地环视西周。借着远处矿洞方向投来的微弱火光，苏念念看清了墙内的情形：他们落在一个巨大的矿渣堆斜坡上，前方不远，就是顾砚舟刚刚拖过来遮挡的一具蜷缩的身体——一个穿着破烂皮甲的兵卒，脖子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瞬间拧断了颈骨。旁边散落着一个空酒囊和半块发霉的饼子。
苏念念胃里一阵翻腾，强行压下不适。顾砚舟己经像幽灵般滑下矿渣堆，伏低身体，朝下层西边那片更深的阴影潜去。苏念念紧随其后，意念时刻准备着，一旦有突况，空间里的工具就是她最后的依仗。
矿场下层比想象的更加破败。低矮、胡乱搭建的窝棚挤在一起，大多己经坍塌过半，像一片被遗弃的坟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尿臊、汗臭和伤口腐烂的恶臭。靠近西侧，一条早己冻结、覆盖着黑灰色冰层的溪流蜿蜒而过，溪边地势更低，寒风打着旋儿往里面灌。
顾砚舟的脚步在一排最破败、紧靠着冻溪的窝棚前停下。这些窝棚连棚顶都没有，只用几根歪斜的木棍支着破烂的草席和油布挡风。借着一点微光，能看到里面蜷缩着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像一堆堆等待腐朽的破布。
顾砚舟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猛地矮身，闪到窝棚侧面一根腐朽的柱子后，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棚内。苏念念也迅速掩藏好自己，心咚咚狂跳。
窝棚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破洞的呼啸。隐约可见里面蜷缩着七八个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角落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人影微微动了一下。
顾砚舟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压抑了太久、几乎被绝望磨灭的希冀和恐惧，让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的沙哑，低低地、试探地唤出了一个名字：
“…三叔公？”
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凝固了。
过了几息，角落里那个蜷缩的影子猛地一颤！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带着极度的不敢置信和惊恐，颤抖着响起：
“…谁…谁在叫？”
那声音微弱，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两人心上！
顾砚舟一步从柱子后跨出，急切地压低声音：“三叔公！是我！顾砚舟！”他声音发颤，再也抑制不住那份沉重的情感。
“砚…舟？”角落里的影子剧烈地抖动起来，挣扎着想坐起，却虚弱地倒回去，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咳…不…不可能…你…你怎么…咳咳咳…”
旁边几个原本死寂的影子也似乎被这动静惊醒，发出微弱的呻吟和窸窣声。一张张在阴影中抬起的脸，枯槁、污秽、眼窝深陷，如同骷髅。他们的目光先是茫然，随即落在顾砚舟和苏念念身上，那里面先是极度的惊恐，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濒死之人看到了虚幻的海市蜃楼。
“少…少将军？”
“是…是人是鬼啊…”
压抑的、带着哭腔的询问声此起彼伏，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
苏念念看着眼前这群几乎不形的族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她强忍着喉咙的哽咽，迅速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活的！都别出声！”她目光快速扫过窝棚里这七八个气息奄奄的人，心沉到了谷底。比想象的更糟，几乎个个带伤，虚弱得连站都困难。
顾砚舟也看清了状况，眼中的激动瞬间被沉痛和凝重取代。他蹲下身，扶住挣扎着想要撑起来的三叔公——那曾经健朗的老人，此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深陷，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只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己经断了很久。
“三叔公，别动！”顾砚舟声音低沉急促，“其他人怎么样？能动吗？”
三叔公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顾砚舟的胳膊，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走…走不了的…都…都废了…咳咳…没…没力气…看守…看得紧…”
绝望的气息在小小的窝棚里弥漫。几个稍微清醒些的族人眼中刚刚燃起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麻木。
苏念念的心跳得飞快，目光却异常冷静。她飞快地计算着：八个人，至少五个完全无法自行移动。靠她和顾砚舟两个人，在守卫眼皮底下带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怎么办？
意念沉入空间，里面储备的物资在脑中飞速闪过。食物、水、药品…药品！她目光一凝，落在角落里那几卷厚厚的急救毯上！铝箔材质，轻便保暖！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
她猛地看向顾砚舟，语速又快又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不能都走！立刻走不掉的会死！必须分两步！”她指着那些虚弱到极点的族人，“给他们吃的，裹上保暖的东西，藏好！我们先带能动的人出去，安顿好，再回来救剩下的！”
顾砚舟瞳孔骤缩。他看着苏念念眼中不容置疑的火焰，又扫过族人眼中熄灭的光，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留下，几乎等于宣判死刑！可强带，所有人都得死！
“少将军…”三叔公似乎明白了什么，枯槁的手反而松开了些，浑浊的眼里竟透出一丝异样的平静，“听…听她的…我们…我们这些老骨头…不能拖累你们…快…快带小西他们走…”他颤抖着手指了指旁边一个蜷缩着的、看起来稍微年轻些、但同样瘦骨嶙峋、脸上带着鞭痕的青年。
时间不等人！远处似乎传来了巡逻兵卒的咳嗽声和模糊的交谈，正由远及近！
顾砚舟额角青筋暴起，猛地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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