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的血腥与阴谋被远远甩在身后,车轮碾过的是愈发荒凉苍茫的北疆戈壁。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灰白。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要压垮大地,呼啸的北风卷着砂砾和细碎的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永无止境地切割着的岩石和旅人的肌肤。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砾石荒原,枯死的胡杨枝桠扭曲着伸向天空,像大地绝望伸出的手臂。偶尔能看到几座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土丘,如同远古巨兽的骸骨,沉默地诉说着荒凉。
苏芷裹紧了身上厚重的羊毛毡袍,连头脸都用厚厚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因连日赶路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亮锐利的眼睛。寒风无孔不入,穿透层层衣物,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厚厚棉被和皮毛包裹着的长形包裹——里面是依旧昏迷不醒、仅靠珍贵药物吊着最后一口元气的裴景珩。他的脸色在颠簸中显得更加灰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苏芷的心弦。
护送他们的是一小队裴景珩最精锐的心腹亲兵,人人面覆厚布,只露出警惕的眼睛,沉默地控着马,在狂风中艰难前行。马匹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撕碎。车轮碾压在冻硬的砂砾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律动。
“还有多远?”苏芷的声音透过围巾传出,带着风沙的粗粝感,问向马车旁一位熟悉北疆的老向导。向导脸上沟壑纵横,被风霜染成深褐色,他眯着眼,费力地辨认着前方被风雪模糊的地平线。
“快了,姑娘!看见前面那道灰线没?翻过那道梁子,就是雪驼镇了!”向导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这鬼天气,再不到,人和牲口都得交代在这儿!”
果然,艰难地翻过一道被风雪覆盖的缓坡后,一片低矮的建筑群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白茫茫的风雪尽头。雪驼镇,终于到了。
镇子依偎在一座巨大雪山的脚下,如同巨人脚边的一个灰点。低矮的土坯房和木石混合的建筑杂乱地挤在一起,大多低矮破败,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条歪歪扭扭、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土路贯穿其中。镇口几根光秃秃的木杆上,挂着几面褪色破损的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依稀能辨出是几家大商号的标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牲畜粪便的臊臭、皮毛的腥膻、劣质烈酒的辛辣,还有被寒风稀释却依旧顽固的、某种草药和矿石混合的奇异味道。
这里没有江南的温婉,没有京城的繁华,只有生存的粗粝与彪悍。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几个裹着厚重皮袄、腰挎弯刀或背着巨大皮货捆子的身影匆匆走过,目光警惕而冷漠,扫过苏芷一行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戒备。几个穿着破烂皮袄、脸颊冻得通红的孩子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看到陌生的车队,好奇地停下脚步,黑亮的眼睛里没有畏惧,只有野性的好奇。
“先找地方安顿!要暖和、干净、能熬药、守卫方便的地方!”苏芷果断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裴景珩的状况,经不起任何闪失和耽搁。
亲兵统领立刻带人去找。最终,在镇子相对“繁华”的地段,找到了一家名为“雪驼客栈”的地方。说是客栈,更像是一座坚固的堡垒。墙壁是用粗大的圆木和夯土垒成,异常厚实,窗户狭小,装着粗铁条。门口挂着厚厚的皮帘子,掀开进去,一股混杂着汗味、烟味、酒味、食物味和牲畜体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大堂里光线昏暗,燃着几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几张粗木桌旁,坐着形形色色的人:穿着油腻皮袄的皮毛贩子在高声划拳;几个眼神锐利、佩刀带剑的江湖客沉默地喝酒;角落里甚至能看到几个裹着头巾、眼神闪烁的异族人。苏芷一行人带着一个昏迷的病人进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好奇、探究、冷漠、甚至不怀好意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针,扎在背上。
苏芷无视这些目光,指挥亲兵迅速将裴景珩抬进楼上最好的一间客房——一间还算干净、有火炕、窗户对着内院的屋子。她立刻开始忙碌,检查裴景珩的脉搏、呼吸,确认状况稳定,立刻吩咐亲兵用带来的小炉子熬上续命的汤药。苦涩的药香很快在房间弥漫开来,与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
安顿好裴景珩,苏芷片刻不敢停歇。她知道,时间就是裴景珩的命。她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两名同样便装的亲兵,走进了雪驼镇弥漫着风雪的狭窄街道。
寻找“鬼医”莫问天,成了悬在头顶的唯一希望。
“打听个人,莫问天,莫神医,您知道他在哪儿落脚吗?”苏芷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杂货铺,声音放得温和。
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正拨拉着算盘,闻言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了苏芷一眼,慢悠悠道:“莫问天?那个脾气古怪的老疯子?多少年没听人提起了。有人说他钻了雪山里的冰窟窿,冻死了。有人说他让狼叼了去。谁知道呢?这地方,今天活蹦乱跳,明天喂了野狼,寻常事。”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在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羊肉汤铺子。
“鬼医?”一个满脸横肉、正啃着羊骨头的壮汉嗤笑一声,唾沫星子乱飞,“找他?等着被剥层皮吧!那老东西,救不救人全看心情!上次老张家小子从崖上摔下来,肠子都快流出来了,抬到他跟前,你猜他要啥?要老张婆娘陪他睡一觉!啧啧,老东西,黄土埋脖子了还……”话没说完,被同伴捅了一下,讪讪闭嘴,眼神却更加猥琐。
在镇子边缘一间飘着浓郁草药味的“百草堂”。
坐堂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给一个咳嗽不止的妇人把脉。听到苏芷询问莫问天,老郎中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莫前辈……”老郎中捋着胡须,沉吟道,“行踪确实飘忽。不过,他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来老朽这里补充一些稀有的药材。尤其是……雪山绝壁上的‘七叶冰莲’和‘赤焰草’。算算日子,距离上次他来,也快两个月了。或许……就在这几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姑娘若真心寻他,不妨去镇西的‘老狼坳’碰碰运气。那里有条隐秘的小路通往雪山深处,寻常人不敢去,但莫前辈……有时会从那边下来。只是,那地方不太平,常有雪狼出没。”
几天下来,苏芷几乎踏遍了雪驼镇的大街小巷,问遍了形形色色的人。得到的线索如同风雪中的碎片,模糊、矛盾,甚至光怪陆离:
* 有人说他是住在雪山冰洞里的活神仙,不食人间烟火。
* 有人说他早己死在了采药的悬崖下,尸骨无存。
* 有人说他性情暴戾,救人前要先断人一指。
* 更有人神神秘秘地暗示,他与雪山深处的某些“禁忌”存在交易……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时明时暗。苏芷的心也随着这些纷乱的线索不断沉浮。每当回到客栈,看到裴景珩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样子,那沉重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只能一遍遍地为他擦拭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一遍遍地诊脉,确认那微弱的心跳还在顽强地跳动。
这天傍晚,风雪似乎小了些。苏芷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外面回来,刚踏进客栈后院,就听见一阵压抑的争执声。
“不行!绝对不行!这太冒险了!”是亲兵统领赵武的声音,带着焦虑和坚决。
“统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莫问天的行踪根本找不到!大人他……他等不起了!”另一个年轻亲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冲动,“老狼坳!百草堂的老郎中说莫问天可能从那里出来!我去!我去坳口守着!我就不信等不到他!”
“胡闹!那地方有多危险你不知道?雪狼成群!地势险要!大雪封山,一脚踏空就是万丈深渊!你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吗?!”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大人……我……”年轻亲兵的声音哽咽了。
苏芷的心猛地揪紧。她快步走过去。后院昏暗的光线下,赵武正死死拉住一个满脸涨红、情绪激动的年轻亲兵。其他几个亲兵也围在一旁,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无助。
看到苏芷,赵武松开手,年轻亲兵也低下了头,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不甘。
“苏姑娘……”赵武声音艰涩,“我们……”
“我听到了。”苏芷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赵武心头一颤。她走到那个年轻亲兵面前,看着他通红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姑娘,小人叫陈石头。”年轻亲兵瓮声回答。
“陈石头,”苏芷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你的忠心,裴大人若知道,定会欣慰。但百草堂老郎中的话,不能尽信。老狼坳凶险异常,盲目去等,无异大海捞针,徒增伤亡。”
陈石头眼中的火焰黯淡下去,涌上绝望。
苏芷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所有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我们不能放弃。裴大人需要我们,朔风城枉死的将士们需要我们。既然找不到他,那就逼他出来!”
“逼他出来?”赵武愕然。
“对!”苏芷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莫问天需要珍稀药材,尤其是‘七叶冰莲’和‘赤焰草’。这是他的命门!我们放出消息,就说……裴大人,这位钦差大臣,身中奇毒,命悬一线!但大人手中,恰好有一株百年难遇的‘九品紫纹参王’!愿以此参王,换取莫神医出手相救!消息要快,要广,要让整个雪驼镇,甚至雪山里的飞禽走兽都知道!”
赵武倒吸一口冷气:“九品紫纹参王?姑娘,我们哪有……”
“我们当然没有。”苏芷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但莫问天不知道。只要他还在乎这些奇珍,只要他还有一丝好奇和贪婪,他就一定会来!这是他唯一的破绽!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赌一把!”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炉火噼啪作响和窗外呜咽的风声。赵武看着苏芷苍白却坚毅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火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狠狠一握拳:“好!就按姑娘说的办!赌了!我亲自去办!”
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在死寂的雪驼镇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钦差大臣身中奇毒、手握绝世参王、重金求鬼医莫问天出手!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在茶馆、酒肆、皮毛堆里飞速传播,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好奇、贪婪、幸灾乐祸……各种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座不起眼的“雪驼客栈”。
等待,成了最煎熬的酷刑。
一天过去了,毫无动静。裴景珩的呼吸似乎又微弱了一分。
两天过去了,风雪依旧,客栈外只有呼啸的风声和窥探的眼睛。
第三天黄昏,风雪骤然变大。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砸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足十步。绝望如同冰冷的雪水,一点点漫上苏芷的心头。她坐在裴景珩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泪水无声地滑落。
“裴景珩……对不起……是我没用……”她低语着,声音破碎。
就在这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的刹那!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重物坠地,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从客栈那狭小的后院传来!紧接着,是重物拖拽摩擦雪地的“沙沙”声!
苏芷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赵武反应极快,低吼一声:“保护大人!”带着几名亲兵如猛虎般冲向后院!
苏芷也紧随其后,心在胸腔里狂跳!
后院的木门被撞开了。借着客栈透出的微弱灯光和雪地的反光,只见后院厚厚的积雪上,赫然趴伏着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还在微微蠕动!
待众人冲近,火把的光亮驱散阴影,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竟是一头体型异常庞大的成年雪狼!一身灰白色的皮毛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和泥污,早己僵硬冻透。而在这头死狼旁边,一个极其瘦小、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费力地试图将雪狼往客栈后门拖拽!
那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脏污破烂的皮袄,头发如同乱草般纠结在一起,沾满了雪片和枯枝。身形异常瘦小,如同一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动作却带着一种怪异的僵硬和力量感。
他似乎对身后涌来的人群和明晃晃的刀剑毫无所觉,依旧专注于拖拽那头沉重的死狼。首到赵武的刀锋几乎要架到他的脖子上,他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转过了身。
一张脸暴露在火光下。
那根本不像一张活人的脸!皮肤干瘪枯槁,如同风干的树皮,紧紧地贴在嶙峋的骨头上。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纵横交错,每一道都浸染着岁月的风霜和难以言喻的污垢。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布满黄褐色的血丝,瞳孔却缩得极小,如同两点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黑色石子,幽幽地嵌在那张可怖的脸上。他的嘴唇干裂发紫,微微张着,露出几颗焦黄残缺的牙齿。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草药、野兽膻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死气沉沉、如同深渊般的眼睛,越过警惕的赵武和森寒的刀锋,毫无波澜地、首勾勾地钉在了苏芷脸上。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般的寒意,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参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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