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驼镇的寒风似乎永远不会停歇,裹挟着雪沫,刀子般刮在脸上。苏芷裹紧身上厚重的羊皮袄,从“百草堂”走出来,心头却比这北疆的天气更冷。又是徒劳的一天。关于“鬼医”莫问天的线索,如同风中的蒲公英,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冰洞、悬崖、狼腹……各种荒诞离奇的传闻塞满了耳朵,却没有一条能指向确切的方向。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裴景珩苍白而平静的睡颜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她的神经。
她低头,快步穿过泥泞的街道,靴子踩在冻结的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就在她几乎要被沮丧淹没时,一个身影踉跄着拦在了她面前。
那是个老人,真正的老人。岁月和北疆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沟壑,如同干裂的大地。一条腿跛得厉害,全靠一根磨得发亮的粗木棍支撑着身体。他背着一个破旧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背篓,里面杂乱地塞着些枯枝草根。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西周,然后凑近苏芷,压低了嘶哑的声音:
“姑娘……是在找‘老怪物’?”
苏芷心头猛地一跳!老怪物?在这雪驼镇,能被称为“老怪物”的,除了那性情乖戾、行踪诡秘的莫问天,还能有谁?
“您知道他在哪?”苏芷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颤抖。
跛脚老药农布满冻疮的手紧紧抓着木棍,身子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某种隐秘兴奋的光芒:“不在山里!不在冰窟窿里!”他摇着头,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风雪听了去,“那老怪物……住在镇子外头,三十里,黑水泽边上……那个破庙里!”
黑水泽?废弃古庙?苏芷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前几日打听时有人提过一嘴的凶险之地——一片终年被诡异毒瘴笼罩的死亡沼泽!
“毒瘴!”老药农似乎看出了她的惊疑,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难看的弧度,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牙齿,“就是那玩意儿!绿油油的,跟活的一样!闻一口,肺管子就跟针扎似的!沾上一点,皮肉溃烂流脓!那就是老怪物布下的阎王殿!多少不信邪的汉子闯进去,连个骨头渣子都没剩下!”他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恐惧,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那……怎么进去?”苏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
“进去?”老药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姑娘,那是找死!没人能穿过那毒瘴!除非……”他顿了顿,布满污垢的手颤抖着伸进怀里最里层,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油腻腻的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他极其小心、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小包递给苏芷,眼神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郑重:“这是……我年轻时,用半条命换来的……‘定瘴散’。”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当年在黑水泽边采一味绝迹的‘腐骨花’,差点被瘴气毒死,慌乱中吞了身上带着的几种药草……后来发现,就是这几样混在一起,能……能稍微压住那瘴毒一会儿!就一会儿!”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强调着,“顶多……一炷香!再多,神仙难救!而且……老头子我也不能保证,对那老怪物的瘴气管不管用,毕竟……毕竟这方子……是捡回命后瞎琢磨出来的……”
苏芷接过那小包。入手很轻,破布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混合着劣质药草的气味。这就是希望?还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她看着老药农浑浊眼中那丝混杂着怜悯和疯狂的光芒,只觉得手中的布包重逾千斤。
“多谢老丈!”苏芷郑重地将布包贴身收好,如同收下了一份沉甸甸的赌注。
回到客栈,苏芷立刻将老药农的线索告知了赵武。赵武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姑娘!毒瘴沼泽!那地方根本就是绝地!这老药农的话……未必可信!就算这药粉有点用,一炷香?穿过三十里毒瘴?这……这根本是送死啊!”
“我知道。”苏芷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赵武心头发寒,“但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裴大人……还能等多久?”
赵武看着苏芷那双清澈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土墙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我去准备!最结实的靴子,最厚的皮袄,驱蛇避瘴的药囊……还有火把!多备火把!”
苏芷点点头,走向裴景珩的房间。推开厚重的皮帘,一股熟悉的、苦涩的药味混合着炭火的暖意扑面而来。裴景珩依旧安静地躺在土炕上,盖着厚厚的皮毛褥子,脸色苍白得像窗外的雪,呼吸微弱而悠长。
她坐到炕沿,习惯性地执起他冰凉的手腕,指尖搭上脉搏。触感依旧虚弱,但……似乎比前几日少了一丝令人心悸的浮滑,多了一点点……沉缓的韧劲?苏芷的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察。
真的!脉搏虽然依旧微弱,但跳动之间,那根弦似乎被重新绷紧了些许,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会断裂!她立刻俯身,侧耳倾听他的呼吸。气息依旧微弱,但节奏似乎……平稳了一点点?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断续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上苏芷的头顶!连日来的沉重和绝望被撕开了一道缝隙!她强压下激动,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取穴、消毒、下针。她的动作沉稳而精准,银针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刺入裴景珩头部的几处关键穴位,捻、转、提、插,一丝不苟。
这一次,当她捻动其中一根刺在“百会”穴的银针时,指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抵抗感!不是肌肉的痉挛,更像是沉睡的神经被微弱地触动!
紧接着,在她几乎以为是错觉的瞬间,裴景珩放在身侧、被皮毛褥子覆盖着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转瞬即逝,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苏芷心上!她的动作猛地顿住,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连日来的煎熬、疲惫、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滚烫的液体,奔涌而出。她紧紧握住裴景珩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信念都传递过去。
“裴景珩……你听见了,对不对?你也在努力,对不对?”她哽咽着,声音低哑却充满了力量,“等着我……等我找到莫问天!你一定要撑住!”
这微弱却真实的好转迹象,如同无尽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虽然渺小,却给了苏芷无穷的力量和坚持下去的勇气。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如铁。黑水泽,毒瘴,废弃古庙……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一闯!
在赵武等人紧张准备物资装备时,苏芷也开始整理自己的行囊。她拿出贴身珍藏的两样东西:那半块温润的莲花玉佩,以及原主留下的那个陈旧的、绣着兰花的荷包。玉佩冰凉,带着岁月的沉淀。荷包则散发着原主母亲林婉清留下的、早己淡去的皂角清香,是她与这个身份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她下意识地着荷包,指尖感受着粗粝的布料和细密的针脚。突然,她的指尖在荷包内衬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接缝处,触碰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布料本身的硬挺感!很薄,很细小。
心念微动。她取出一枚最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挑开那处被缝得异常紧密、几乎看不出的线头。线头崩开,她用手指探入缝隙,极其缓慢地、用指甲尖拨弄着。
一小片折叠得极其细小的、泛黄的纸片,被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夹了出来!
纸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显然是经过特殊处理。苏芷的心跳莫名加速,她将纸片凑到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展开。
上面是几行娟秀的小字,墨迹因为年深日久和汗水的浸润,有些晕染模糊,但依旧能清晰辨认:
“辰时三刻,婉清送药至西厢,夫人咳疾稍缓,甚慰。”
“院中白兰又开两朵,幽香袭人,惜无人共赏。”
“珩儿今日习字,临摹《灵飞经》,颇得神韵,吾心甚喜。”
字迹清丽,带着女子特有的柔美,却又不失筋骨。寥寥数语,记录的不过是些日常琐事和点滴心情。
苏芷的目光凝固在纸片上,如同被寒冰冻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寒意,如同无数条毒蛇,瞬间从她的脚底窜起,顺着脊椎疯狂蔓延至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
这字迹……这起笔的顿挫,转锋的流畅,收笔的回勾……每一个笔画的走势,每一个字的间架结构,甚至某些字的特殊连笔习惯……比如“清”字三点水的写法,“赏”字“贝”部的收笔……都和她自己的笔迹……一模一样!
不!不是相似!是几乎重合!
苏芷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她冲到书案前,手忙脚乱地翻找,抽出自己这几日记录裴景珩病情和药方、以及整理线索的笔记!她颤抖着手,将那张泛黄的纸片,放在自己刚刚写下的墨迹旁边!
在昏黄的油灯下,两列字迹并排呈现:
纸片上林婉清的字迹——娟秀、清丽、带着一丝旧日的温婉。
苏芷自己的字迹——更显冷静、利落,带着现代人书写的习惯。
然而,那骨子里的神韵,那几乎刻入骨髓的书写习惯,那起承转合间的微妙弧度……竟有九成以上的相似度!尤其是几个相同的字放在一起对比,那种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的重叠感,令人毛骨悚然!
苏芷握着纸片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穿越?灵魂融合?还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因果循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深切的迷茫和巨大的恐惧!她是谁?是苏芷?还是林婉清生命的延续?或者……这具身体里,根本就是两个破碎灵魂的诡异缝合?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她扶着冰冷的土墙,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沼泽,翻涌着将她吞噬。
就在苏芷被笔迹之谜冲击得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思考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
“苏先生!苏先生在吗?”门外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苏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哑声应道:“何事?”
门被推开,是镇上官衙的一个小吏,冻得满脸通红,神色慌张:“苏先生!打扰了!实在没办法了!镇东头河里捞上来一具女尸,泡得不成样子了!老仵作前些日子病得起不来床,眼看就不行了!县令大人听说您是京城来的高人,精通……精通这个,恳请您过去帮帮忙,好歹……好歹验一验,看能不能辨个身份,也好给苦主个交代啊!”
人命关天。苏芷看了一眼炕上依旧昏迷的裴景珩,闭了闭眼。此刻她心乱如麻,但验尸,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也是暂时逃离这可怕谜团的方法。
“带路。”她抓起药箱,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
镇西的义庄,比朔风城的更加破败阴森。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石灰味、霉味和一股难以掩盖的、尸体高度腐败的恶臭。苏芷戴上厚厚的自制口罩,点燃艾草驱散异味,在衙役惊惧又带着几分好奇的目光中,走向停放在冰冷石台上的那具尸体。
尸体得厉害,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与污绿色,多处表皮脱落,露出下面暗红色的肌肉和黄色的脂肪。五官模糊不清,头发如同水草般黏连在一起。死亡时间显然不短了。
苏芷排除杂念,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她仔细检查着尸体表面:没有明显致命外伤,指甲缝里有少量泥沙,符合溺水特征。她开始测量、记录,试图从腐败的躯体上寻找能证明身份的特征。
当两名衙役费力地将女尸侧翻过来,以便苏芷检查背部时,她拿着小刷和清水,仔细清理着女尸左侧肩胛骨下方沾满淤泥和腐败组织的皮肤。
刷子下的淤泥被一点点冲开。突然,她的动作猛地僵住!
在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柱的位置,一块相对保存尚好的皮肤上,虽然颜色晦暗,边缘模糊,但一个清晰的印记,正狰狞地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暗红色的胎记!形状……赫然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翅膀的轮廓、触须的细微分叉……都清晰可辨!
嗡——!
苏芷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个位置……这个形状……
她几乎是机械地、不受控制地抬起手,隔着厚厚的棉衣,摸向自己现代身体记忆中,左侧肩胛骨下方的位置!那里,在她作为法医苏芷的身体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暗红色的、展翅蝴蝶形状的胎记!那是她与生俱来的独特标记!
穿越到这个古代世界后,她曾仔细检查过原主的身体——原主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胎记!
可现在……眼前这具不知沉在冰冷河水里多久的古代女尸身上……竟然出现了只属于她现代身体的、独一无二的胎记!
笔迹相同……胎记再现……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漩涡,爆发出无可抗拒的吸力,将苏芷彻底吞没!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疯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血液奔流的轰鸣。她感觉不到义庄的阴冷,闻不到那令人作呕的腐臭,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坍塌!
“苏先生?苏先生您怎么了?”衙役惊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苏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死死盯着女尸背上那只暗红色的“蝴蝶”,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颤抖的手,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具身体,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谁?身处何方?这诡异的轮回,究竟意味着什么?
冰冷的恐惧,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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