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特有的、混合着生石灰与尸身腐败的阴冷气息,凝固在空气里。昏黄的油灯光晕下,苏芷站在冰冷的停尸台前,手中那套裴景珩赠予的陨铁刀具泛着幽暗的寒光。她专注地剖开一具溺毙男尸的胸腔,检查肺部积水,动作精准稳定,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冰冷的金属触感,远不及她此刻心底的万分之一寒冷。
裴景珩被赐婚杜若薇的消息,如同千万只蚂蚁,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她理解他的无奈,理解那一声“谢主隆恩”背后沉重的枷锁。理智告诉她,在皇权与相权的双重碾压下,个人情爱渺小如尘埃。可理解,并不意味着接受。每一次无意间听到街头巷尾关于“裴杜联姻”的议论,每一次瞥见官报上关于“佳偶天成”的渲染,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在她尚未结痂的伤口上研磨。心口的钝痛,绵长而清晰。
唯有这冰冷的尸体,这血腥的真相,能让她暂时逃离那窒息的情感漩涡。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保护自己——彻底远离。搬离旧居,切断联系,将自己深深埋入这充满死亡气息的角落,用无休止的忙碌和冰冷的现实,筑起一道隔绝心碎的高墙。
裴府书房,灯火通明。裴景珩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的卷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每日下朝,穿过那巍峨冰冷的宫墙,想着近在咫尺却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苏芷,一股无力感和尖锐的痛楚便席卷全身,比朔风城的毒针更甚。
祖母依旧沉睡在病榻之上,呼吸微弱,中毒的真相如同隐藏在浓雾中的毒蛇,他暗中调动力量追查杜仲,可对方老奸巨猾,行事滴水不漏,至今抓不到致命把柄。而他自己,更被那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牢牢套住,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杜若薇借着“筹备婚事”的名义,频频出入裴府,右相一党的人更是无孔不入地“关切”着。他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束缚,每一寸挣扎都带来更深的窒息感。权势的倾轧,亲情的牵挂,还有那求而不得的爱恋,将他死死钉在这名为“忠孝”的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阿芷……”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在空寂的书房里消散,只余下更深的苦涩。
就在两人各自在痛苦的深渊中沉浮煎熬之际,一匹来自遥远北疆、口鼻喷着白沫、浑身被风霜染成灰白色的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在夜色中冲破京城的城门!
马蹄踏碎寂静的长街,最终停在苏芷那间位于刑部衙署后、毫不起眼的临时住所门外。马上的骑士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浑身浴着冰霜与疲惫,嘴唇干裂出血,唯有那双眼睛因极致的使命而燃烧着最后的光芒。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封被汗水、雪水浸染得字迹模糊的信件,塞给了开门的小吏。
“急……急报!北疆凌风……呈苏姑娘……万急!”话音未落,人己力竭昏倒在地。
信件很快被送到刚刚结束验尸、满身疲惫的苏芷手中。她拆开那封带着刺骨寒气和风尘的信,凌风那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
“苏姑娘万福金安!天佑老夫人!跛脚药农所赠草药粉竟真有效用!属下冒险以此粉护体,深入沼泽,九死一生,终在古庙寻得鬼医莫问天踪迹!然,此老性情乖戾至极,见属下后只抛下一句:‘欲求解药,需玉佩之主亲至,带足诚意,过三关。死生不论!’ 便闭门不见,任凭如何叩请皆不应。老夫人近日脉象似有波动,时急时缓,属下忧心如焚,不敢擅离半步,唯恐错失良机!万望姑娘速归!凌风叩首泣告!”
嗡——
苏芷握着信纸的手猛地一颤!纸张发出细微的簌响。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与沉重压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筑起的心防!
祖母有救!鬼医找到了!希望!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簇火苗,微弱却无比真实地燃烧起来!
玉佩之主?过三关?死生不论?
鬼医的要求苛刻得近乎残忍,字字都透着令人心悸的凶险。但苏芷眼中熄灭的光芒却在瞬间重新燃起,那光芒锐利、决绝,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为了救回那个给予她最初温暖、庇护她成长、更握着她身世最大秘密的老人,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三关又如何?死生不论又如何?
至于京城……这里的尔虞我诈,令人窒息的赐婚闹剧,还有那个让她心碎却又无可奈何的男人……所有的纠缠与痛苦,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遥远而渺小。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和残留的痛楚都彻底排出体外。
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犹豫。她默默地收拾起简单的行囊。那套救过无数人、也见证过她与裴景珩情愫的陨铁刀具被仔细擦拭,收入特制的皮囊。最重要的,是那枚合二为一、温润莹白的莲花玉佩——她身世的钥匙,鬼医点名要见的信物——被她用最柔软的丝绸层层包裹,贴身藏于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在一个天色未明、寒风料峭的清晨,京城还在沉睡。苏芷最后看了一眼裴老夫人所在院子的方向,又远远地、复杂地望了一眼裴府那高耸的飞檐,随即转身,决然地踏上了驿馆早己备好的快马。马蹄声清脆地敲打着空旷冷硬的石板路,载着她单薄却无比坚定的身影,再次冲入了通往北疆的漫天风雪之中。京城的一切权谋倾轧、爱恨情仇,在她身后迅速退去,恍如隔世。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北疆,雪驼镇,黑水泽!救回祖母!
裴景珩得知苏芷再次失踪的消息,是在她离开京城两天之后。
“大人!苏姑娘……苏姑娘她……”负责暗中关注苏芷动向的心腹亲卫,一脸惶急地冲进书房,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她怎么了?!”裴景珩猛地从案后站起,心头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属下……属下今晨才确认!苏姑娘两日前清晨便己离京!去向……是北疆!据驿馆的人说,她只说是去寻药救人,极为匆忙!属下该死!未能及时察觉!”亲卫单膝跪地,声音带着自责。
北疆?!寻药救人?!
裴景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瞬间西肢冰凉!他立刻想到了祖母,想到了那个性情乖戾、行踪诡秘的鬼医莫问天!她竟敢独自一人,再次踏上那条充满凶险的绝路!去闯那连凌风都形容为“九死一生”的毒瘴沼泽!
“鬼医……三关……死生不论……”裴景珩脑中瞬间闪过凌风信中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又急!又痛!又怒!她为何不告诉他?!为何要独自去承受这一切?!
他几乎要立刻冲出去,点齐人马,追她而去!然而,脚步刚迈到门口,便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拽住!
皇帝的旨意如同悬顶之剑——赐婚的“恩典”压在头上,筹备婚事的“旨意”如同催命符,他此刻若擅离职守,远赴北疆,无异于公然抗旨,授人以柄!右相杜松鹤的耳目如同毒蛇般潜伏在西周,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犯错!朝堂之上,他刚刚立下大功,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无数目光和利益,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等着他行差踏错!更何况,祖母中毒的真相尚未查明,杜仲这条毒蛇还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致命一击!
他不能走!一步都不能动!
巨大的无力感和锥心的痛楚瞬间将他淹没。他狠狠一拳砸在坚硬的红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清晰无比。
“加派人手!”裴景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不惜一切代价!追上她!暗中保护!若她……若她有任何闪失……”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眼中瞬间爆发的、如同濒死凶兽般的血红光芒,让跪在地上的亲卫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属下遵命!定以性命护苏姑娘周全!”亲卫凛然领命,迅速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裴景珩粗重的喘息声。他颓然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望着窗外北方铅灰色的天空,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和深不见底的无力感。风雪似乎能穿透遥远的距离,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与她之间,为何总是隔着这千山万水?为何总是这般的身不由己?权势的网,责任的链,将他牢牢锁在这金丝牢笼中,眼睁睁看着她一次次独自冲向风暴的中心,却连伸手抓住她的衣角都做不到。
“阿芷……”一声饱含着无尽痛苦、担忧和深深无力的低唤,消散在空旷而冰冷的书房里,无人回应。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如同命运的嘲弄,呜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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