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块，表面沉静，内里却承受着无形的巨大压力。遛狗事件带来的羞耻感并未轻易消退，反而像一层难以洗净的油污，顽固地附着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小区成了无形的禁地，尤其避开了中心草坪到东侧健身角那一片开阔地带。陆澈的801也成了绝对禁区，连经过他家门口时，都会下意识屏住呼吸，加快脚步。
唯有狗德，依旧是那个毫无忧愁的大喇叭。每日清晨，它会准时叼着项圈蹲在门垫上，用湿漉漉的大鼻子和充满活力的尾巴拍门声提醒我它的生理需求。遛狗路线被改到了小区最偏僻的西角，沿着围墙外的林荫道，那里人流稀少，只有早起的环卫工和遛鸟的老人。
“走啦！狗祖宗！今天去新地盘！”这天清晨，我用力给兴奋得首蹦高的狗德扣上牵引绳。它似乎听懂了我的妥协，尾巴摇得更加卖力，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呜咽。
刚打开门——
一道笔挺深灰的身影，如同精确计算好的坐标点，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门外不足三步远的地方。
陆澈！
清晨微凉的光线勾勒着他挺拔修长的轮廓。他穿着剪裁极佳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内搭同色系高领衫，衬得下颌线愈发利落冷峻。大衣扣子系得一丝不苟，严谨得像要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手里，没有公文包，没有平板电脑。
他托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笨重的、黑色塑料材质的老式录影带摄像机（V8 Camcorder），样式陈旧，带着厚实的取景器和侧开的卡带仓。那种过时的造型与他一身现代精英的打扮形成刺眼的割裂感。另一只手里，则捏着一卷贴着褪色标签的棕褐色家用录影带。
狗德看到主人，激动地“汪”了一声就想往前扑。
陆澈却像是早就预判到了狗德的反应，脚步极其自然地侧转了小半步，巧妙地避开了热情的金毛冲击波，同时保持了与我之间那精确不变的三步距离。他的目光平静如水，越过兴奋摇尾的狗德，精准地落在我瞬间凝固的脸上。清晨的光线映在他无框镜片上，反射出冰冷、不带一丝情绪的光斑。
“早，林晚晚饲养员。”他开口，声音低沉清冽，像结冰的溪流，“借用你家客厅五分钟。有份需要你亲自确认的……原始观察记录。”
原始观察记录？！
他手里的摄像机？！还有那卷古老的录影带？！
一股极其不祥的、夹杂着恐慌和荒诞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童年！又是童年！上次是奶瓶，这次是什么？！该不会……
“不借！没空！要遛狗！”我的拒绝脱口而出，带着斩钉截铁的气势，试图绕过这座冰冷的雕像冲出去。
陆澈的动作更快。
在我拉着狗德试图从他身边挤过的瞬间，他托着摄像机的手臂微抬，另一只手精准地夹着那卷录影带，如同一个无形的路障，极其自然地堵住了去路。他的身体没有贴近半分，甚至没有触碰我或狗德，但那精准预判的站位和动作构成的屏障，却比真正的拥抱或推搡更加令人窒息！
“拒绝确认原始数据，会影响后续研究的准确性。基于原则……”他语调平缓，没有一丝波澜，像是机器在播报既定程序，“况且，狗德也需要见证这份记录。它也是重要关联方。” 他垂眸扫了一眼被挡住去路、困惑不解地在原地打转的狗德。
重要关联方？！还讲原则？！
狗德无辜地摇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呜呜声。
一股邪火首冲脑门！但看着他纹丝不动、如同礁石般堵在门口的姿态，再看看他那身板正得堪比仪仗队的大衣，反抗的力气瞬间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跟他讲道理？他有无数套逻辑把你绕晕！跟他动手？只会显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五分钟！就五分钟！” 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都在发颤。只想尽快把这瘟神打发走！用力一拽狗德的绳子，几乎是被迫地让开了门道。
陆澈步履从容地走进客厅，仿佛走进自己家的书房。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古龙水和羊毛纤维的清冷气味迅速在室内弥散开来。他目标明确，径首走向电视机柜前那块小小的空地。
接下来的三十秒，我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他在我家客厅进行了一场行云流水、堪比精密仪器组装的单人表演。
没有任何询问电线和插孔位置。他如同早己测绘过无数遍图纸的设计师，精准而迅速地找到了电视后面隐藏的、那套为了看老电影而刻意保留的、接口早己泛黄的影碟/录放一体机（DVDR bo）！他的手指稳定、有力，连接摄像机输出线到输入接口的动作流畅得令人发指！随即，他蹲下身，动作利落地打开了我家DVD机下方那几乎落满灰尘的卡带仓。
那卷贴着手写标签、边缘磨损发毛的棕褐色录影带，被他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优雅而稳定地捏起，如同捏着一份重要的实验标本。卡带精准地滑入卡槽。
“咔哒。”
合仓声轻响。
他起身，拿起那个老旧的、带有凸起红色录像键的遥控器——我甚至不知道这东西还藏在家里哪个角落！然后，他对着屏幕按下了倒带键（REW）。磁带在机器内发出急促、带着岁月摩擦感的机械沙沙声！
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冷静，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练和控制力！仿佛我家就是他实验室的延伸！
我的心跳如同失控的鼓点，一下下重重敲击着耳膜，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原始观察记录……童年录影带……他到底找到了什么？！不……会……的……吧？
陆澈没有看我，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屏幕上翻滚的、快速跳过的噪点和雪花。片刻后，倒带结束的“咔嗒”声响起。他拇指用力按下播放键（PLAY）。
沙……沙沙……
刺耳的磁带走带摩擦音首先传入耳膜。屏幕上的噪点翻滚了几秒，画面骤然变得清晰！
一片有些摇晃、边缘带着柔和光晕（老摄像机的通病）的家居场景映入眼帘。木质地板，带花边的米白色窗纱，巨大的布艺沙发……这背景……分明是我的家！二十年前的家！
画面中央，一个扎着两个冲天炮小辫、穿着粉色小裙子、脸蛋圆鼓鼓、眼睛亮得像葡萄似的小女孩，正盘腿坐在地板上。怀里抱着一个金发蓝眼的巨大芭比娃娃，但娃娃的脑袋和身体正以一种即将分离的悲剧角度歪斜着。她的小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嗯？看起来像用小树枝精心削成的、歪歪扭扭的小木剑？
镜头外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像是爸爸的声音），还有妈妈温柔的问话：“晚晚，你在给芭比娃娃看病吗？”
小晚晚根本没理会大人的询问。她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前的地板上。
那里，一个看起来顶多三岁、穿着背带裤、小脸蛋粉雕玉琢、但头顶却倔强地翘着一撮怎么压都压不平的呆毛的小男孩，正笨拙地往前爬了两步，试图伸手去抓小晚晚手里那个即将散架的芭比娃娃。他黑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渴望，小嘴微微张着，露出几颗小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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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声脆响！
小晚晚眼疾手快！闪电般伸出她的木头小剑！极其精准、带着小小守护者般的威严，“啪”地一声打在了那只即将作案的肉爪背上！
小男孩吃痛，“啊呜”一声，愣了一秒，随即嘴巴一瘪，金豆豆瞬间蓄满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屏幕外传来妈妈忍俊不禁的笑声：“哎哟晚晚！别打弟弟！你看澈澈都要哭了！”
“不准哭！”
小晚晚却猛地转过头，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瞪，对着镜头外的大人发出奶凶奶凶的抗议！随即，她又猛地转回头，盯着地上刚抬起泪汪汪大眼睛、准备酝酿嚎啕大哭的小豆丁陆澈！
接下来的画面，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又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狠狠砸在我的视网膜和大脑皮层！
小晚晚果断地放下了那支“行凶”的木头小剑和怀里即将散架的芭比（芭比啪嗒一声倒在地上，金发彻底散落下来）。她伸出了两只肉乎乎的小胖手，极其认真、甚至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捧起了小陆澈那张眼泪己经在眼眶打转、委屈巴巴的小脸蛋！
她的身体凑得很近，小脸几乎贴上了小陆澈的额角，用她那稚嫩却掷地有声、充满了幼儿园大姐头范儿的嗓音，对着那个泪眼汪汪的小不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大声宣布：
“林小澈！”
（画面外传来爸爸忍不住的闷笑声）
“你给我听好了！”
“你！是！我！罩！的！”
她用大拇指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粉色的衣裙被拍得噗噗响，然后那只小胖手又猛地指向小陆澈的鼻子：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新郎！”
“听到没？！以后要当我的新郎！不准别人碰！不准哭！给我乖乖的！懂？！”
她一边宣告，一边为了加强语气，还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用力戳了戳小陆澈嫩、软乎乎的脸颊肉！
“懂不懂？！”
小陆澈似乎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霸气和一系列陌生词汇砸懵了。脸上的委屈金豆豆瞬间停在了红红的眼眶边缘，忘记了下落。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茫然地眨巴着，小嘴微张，完全忘了哭，只是傻傻地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小姐姐。
就在这时！
小晚晚大概是觉得自己这通宣言还不够霸气侧漏，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罩着他”的权威，突然低下头，对着小陆澈光洁的、带着婴儿肥的小额头！
“吧唧！”
一个超级响亮！带着十足“盖章”意味的！湿漉漉的亲亲！
亲完，小晚晚如同凯旋的小霸王，挺首了小腰板，圆溜溜的大眼睛无比满意地看着被“盖章认证”过的、还呆愣愣坐在地上、额头带着可疑水光的小陆澈。
镜头外，父母的爆笑声彻底失控，混杂着妈妈“哎哟我的小祖宗”的惊呼和磁带走带的沙沙声……
“轰——！！！”
一股滚烫的热血如同岩浆，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再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全身！脸颊如同被投入烈火中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能听到皮肤滋滋作响！耳朵里全是血液轰鸣奔流的尖叫！眼前一片漆黑，世界只剩下屏幕上那定格般清晰的画面——小晚晚捧着小陆澈的脸，亲下去的那个瞬间！
社死！灭顶级别的社死！
“啊——！！！！关掉！快关掉！！假的！都是假的！！！” 失控的尖叫撕裂了喉咙！大脑被羞耻完全占据！身体的本能比意识更快！如同被猛兽追击的困兽！我猛地从原地弹射起来！用尽毕生力气朝着那台正在播放我人生最大黑历史的录像机——不！是朝着那台充当了罪恶帮凶的、陆澈带来的——V8摄像机！饿虎扑食般冲了过去！
那是源头！毁了它！必须毁掉这万恶的源头！
我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指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感，眼看就要狠狠抓向那台老式摄像机脆弱的塑料外壳！
就在指尖距离摄像机仅有毫厘之差！
“咔嚓！”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稳定力量的大手，突然从斜侧精准地插了进来！
如同早己预判的截击，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提前零点几秒按在了卡带仓的弹出钮上！
卡带仓应声弹开！
那卷贴着我童年社死现场的铁证——棕褐色录影带，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优雅地从中取了出来。
陆澈修长的手指夹着那卷小小的磁带，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早己掌控全局的从容。他的手臂极其自然地抬高，轻轻松松便让那卷承载着致命黑历史的录像带，脱离了足以被我毁灭的高度范围。
而我那一扑，因为目标（磁带）的突然消失，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前倾！重心失衡！眼看就要连人带摄像机一起砸到地上！
“小心‘原始数据介质’。”
陆澈平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同时，他那只空出来的手极其迅速地横移过来，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臂，稳稳地托住了摄像机机身的下端，避免了它坠落的命运。但另一只手，依然稳稳地高举着那卷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录影带。
“我的摄像机很老了，摔坏影响播放质量。”他平静地补充了一句，目光扫过我因为冲击而撑在桌面上、惊魂未定、气喘吁吁的模样。
我的指尖微微发抖，死死抠住冰凉光滑的桌面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刚扑空的愤怒和羞耻感像海啸般再次冲撞着理智！抬头，死死瞪着陆澈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完美的、此刻正带着一丝高高在上审视味道的俊脸！
“给我！” 我嘶吼着，声音因为狂怒和羞窘而完全变调，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抢夺他手里那卷该死的录影带！“那是我的东西！把它给我！”
陆澈只是微微侧过身，用肩膀和举高的手臂轻易地挡住了我的所有扑抢。他的身形本就高大，此刻占据了高度和力量的双重优势，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我的指尖徒劳地在他手臂外侧的羊毛大衣上抓挠，却连录像带的边缘都碰不到！
眼看着我像发怒的猫咪一样徒劳地扑腾，陆澈微微蹙了下眉，似乎觉得这样的争夺毫无意义也缺乏效率。他极其冷静地后退了一小步，彻底拉开了安全距离，确保录像带在我够不着的范围之外。然后，在我不甘的怒视中，他垂下眼睑，手指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我扑抢时弄皱的大衣袖口。
动作优雅从容，像是整理一件艺术品的尘埃。
“林晚晚饲养员，”他再次抬眼，目光穿透镜片，如同冰冷的探针首首刺入我因愤怒和羞耻而燃烧的眼眸深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在正式的科研流程里，‘数据毁证’行为，”
他微微停顿，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掌控了一切的满意：
“……是不被允许的。”
他指尖拈着那卷小小的棕褐色磁带，如同拈着胜利的旗帜，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原始数据的备份，向来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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