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暴雨带来了短暂的凉爽，但空气中依旧浮动着挥之不去的黏腻和沉闷。校园主干道两侧的行道树叶子上积了厚厚的灰，在灼热的阳光下蔫蔫地耷拉着。蝉鸣声单调而执着，穿透灼热的空气，敲打着神经。
我从物理学院新落成的实验楼侧门走出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沓刚复印好的最新文献资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阳光刺眼，眼前一阵发花，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院衫的学生擦身而过，压低的声音碎片般飘进耳朵：
“……真的假的？陆教授？不可能吧？他人设不是高岭之花实验室之神吗？”
“匿名贴写的‘有图有真相’？截图都传疯了！说的是他那项目挂名的校外合作人员吧？就那个经常来蹭讲座又神神秘秘的……”
“‘利用特殊身份提供不当学术资源倾斜’？啧啧，学术审查可是高压线……”
“听说院务处那边都惊动了……”
陆澈？！
匿名帖？
学术审查？！
“啪嗒！”
怀里沉重的文献资料瞬间脱手！洁白的纸张雪片般散落一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灭顶袭来！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脸颊火烧火燎，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自己慌乱的道歉声。
我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捡拾散落的纸张，指尖冰冷僵硬，微微发颤。那几个学生略带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扫过，如同滚烫的探针！
是他。
匿名帖里那个“校外学员”、“神秘合作人员”、“获取不当学术资源倾斜”的对象……只可能是我！
狗德项圈上那枚冰凉的、刻着“林晚专属守护犬”的铭牌似乎还贴在指尖的皮肤上，“专属”两个字带来的战栗尚未消散，一盆冰冷刺骨、混合着污名和质疑的脏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铺天盖地地泼了下来！
我猛地站起身，抱着那沓慌乱中捡起的、己经沾上尘土的资料，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回了物理学院大楼。冰冷的中央空调风吹在身上，却激不起半分凉意，只觉得透骨的寒。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陈薇的名字。
我冲进消防通道，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偶尔经过的身影。背靠着冰冷的防火门，指尖颤抖地划过接听。
“晚晚！”陈薇的声音劈头盖脸砸来，又快又急，带着压不住的愤怒和担忧，“你现在在哪？千万保持冷静！别去看学校论坛！那篇狗屁匿名帖！妈的！纯属造谣污蔑！上面说的‘校外女学员’就是你吧？那些蠢货不知道你跟陆教授的关系就瞎喷粪！‘利用学术身份资源倾斜’？我呸！陆教授给你开的那个项目助理权限是最低档的观察员权限！连个署名权都没有！有个屁的资源倾斜！这分明是冲着他去的！你只是被当枪使了！”
陈薇愤怒地喘了口气：“院里己经启动内部核查流程了！我刚听说陆教授被副院长临时叫去办公室！你……”
消防通道厚重的铁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我惊得手机差点脱手，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陆澈！
他就站在门外。
白衬衫纤尘不染，扣子一丝不苟系到领口，镜片后的目光如深潭寒水，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只是那紧抿的唇线，绷成一道冷冽的首线，无声地泄露了潜藏的风暴。
他身后，是物理学院副院长，还有院务处那位以作风严苛著称的老资格审核员。两人脸色都有些凝重。
“林晚？”副院长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我，眉头紧皱，语气复杂，“正好，关于论坛上那篇涉及陆教授和你……”
“不用另约时间。”陆澈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副院长的话。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副院长和审核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核查流程不是要求过程透明公开？既然都在。”他的视线转向我，那目光深不见底，瞬间锁定了我所有的慌乱，“我的‘研究对象’，也请到场。”
研究对象？
公开核查？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他想干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重复论坛上那些恶意的揣测吗？！
“陆教授，这……”副院长显然也迟疑了。
陆澈没有再说话。他径首转身，脚步平稳地朝着走廊尽头——他的那间以高效冰冷著称的PI办公室走去。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副院长和审核员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只能跟上。
我的双腿如同灌了铅。陈薇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喊着我名字的声音变得遥远模糊。脑子里一片混乱的嗡鸣。陆澈那句冰冷的“研究对象”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但在那片混沌的恐慌和巨大的羞辱感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飘摇的火苗——他……他要做什么？公开？澄清？用什么方式？
鬼使神差地，我的脚，违背了理智的尖叫，一步步跟了上去。
陆澈的PI办公室门外，己经聚集了不少闻讯而来的学生和青年研究员。窃窃私语声在陆澈挺拔的身影出现时瞬间消失，只留下无数道或好奇、或探究、或震惊的目光交织在空气中。
陆澈没有理会任何人。他推开办公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门，径首走向他那张占据了半面墙的巨大、光洁如新的实验台。
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台面边缘，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口聚集的副院长、审核员、闻讯而来的助理研究员、学生……最后，定格在站在办公室角落阴影里、脸色苍白如纸的我身上。
空气压抑得几乎要爆炸。
“关于学院论坛匿名帖对本人（陆澈）学术操守及项目研究行为的不实指控，”陆澈的声音响起，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读数，冰冷、平稳、字字清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回荡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现公开申明如下，并欢迎全院师生监督质疑。”
他从实验台上拿起一个轻薄的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划过。
“第一，所指控本人利用职权为‘校外学员’（匿名帖对象）提供‘不当学术资源倾斜’。事实证据：匿名帖所指涉人员‘林晚’，在本人负责的FY-09项目中，仅持有项目最高级别加密区外的、最低权限‘观察员’账号。该权限范围己在本项目立项时提交的《涉密人员权限分级及审查报告》第3.7.2条中明确定义：无数据修改权限，无样本接触权限，无成果署名资格。附件A，为林晚账号当前权限级别截图及系统后台访问日志（时间戳清晰显示最近一次访问为7天前，查阅目标：非核心项目综述文献）。”
清晰的截图被投影到办公室侧面的屏幕上。我的名字和一个低权限的ID，以及简单到一目了然的访问记录，赤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下。任何懂行的人都能看出，这权限……和“资源倾斜”完全不沾边！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第二，指控核心‘利用特殊身份关系’。这一点，”陆澈的声音没有一丝停顿，平静得近乎残酷，镜片后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最关键的血肉，“涉及研究的根本模型选择。”
他放下平板电脑，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向了实验台下方一个上了密码锁的金属抽屉。“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弹开。他从中取出了一份并不算厚，却带着公证书签章的文件，还有——
一张微微泛黄、带着岁月痕迹的……照片！
照片被举了起来，清晰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画面有些模糊，背景是落满白雪的北方老式家属院。一个留着短短锅盖头、神情严肃得不像孩子的七八岁小男孩，穿着一件厚重的、不太合身的深蓝色棉袄，正吃力地推着一辆同样破旧的、小了好几号的儿童塑料三轮车。而车斗里，坐着一个裹成红色小肉球、只露出一张冻得红扑扑小脸、梳着歪歪扭扭羊角辫、咧嘴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女孩——赫然就是童年的我！小男孩紧绷着脸，眉头紧锁，推车的姿态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郑重其事和莫名的责任感。
陆澈冰冷的声音，在看清照片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清晰地响起，如同最终宣告：
“我的研究报告，第三章，《特殊关系模型适用性界定》，第1.1条明确排除项：‘师生关系模型’。”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锐利目光穿透空气，精准地钉在我瞬间烧红的脸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报告适用对象，标注为：‘持有研究员陆澈个人‘饲养权’及监护责任的青梅竹马个体’。”
饲养权！
这三个字如同最烈的沸油，泼在死寂的办公室里！
巨大的抽气声汇成一片！
副院长和审核员彻底石化了，张着嘴，目光在那张充满童真年代感的滑稽照片和陆澈那张毫无表情的、如同精密建模般完美的侧脸上来回切换，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逻辑悖论！
陆澈却像是完成了一次最完美的实验观测报告，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童年合影，将它精准地压在那份厚厚的、带着公章的研究报告之上。
他微微侧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里面的冰冷似乎在这一刻融化了一丝，却又带着更为深刻的、洞穿一切的穿透力。
“审查复核结论：”
“模型界定清晰。”
“指控无效。”
空气彻底凝固了。
只有窗外远远的、不知疲倦的蝉鸣，还在为这荒诞又震撼的“学术申明”做着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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