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刻度。
被陆澈那件宽大羊绒开衫包裹着，蜷缩在门厅冰冷瓷砖上的我，像一个被强行拔掉电源后随意丢弃的故障机器。所有的情绪都凝固在一种沉重又尖锐的羞耻中，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被砂纸磨过的生疼。客厅的光线在眼皮外影影绰绰，但我没有力气去看，更不敢闭眼——只要一合上眼，那几十双高悬于屏幕、无声惊愕凝视的眼睛就铺天盖地地压下，带着审判的光芒。狗德叼着浴巾角、像拖拽战利品般将我拽出浴室的片段如同噩梦的残影，在脑海里反复慢放、拉锯，每一帧都清晰得令人作呕。
玄关的空气冰冷，沉滞。只有我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微弱地回荡，被西壁撞回，撞在耳膜上，愈发显出难以承受的重量。陆澈最后那句“门禁密码，我忘了”像一根冰冷的倒刺，反复刮擦着敏感到极致的神经。忘了？怎么可能？他那双深海般的眼睛后面，藏着的是什么？是操纵一切的冰冷代码，还是欣赏样本失控的评估？愤怒被巨大的羞耻碾压得抬不起头，只剩下无边的自我厌弃——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总是我？
咔嗒。
隔壁门锁闭合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微弱但清晰。像是一把钝锤，狠狠敲在我的神经末梢上。我的身体猛地一颤，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投入沸水前的虾子。
那扇该死的门后面，现在是什么情景？陆澈……他会如何向那几十位被强行喂了一口惊天大瓜的学术界同僚解释？冰冷的实验说明？客观的情况陈述？还是……某种更为精准的、将我置于万劫不复的分析报告？光是想象那个场景，胸腔里就沉闷得发痛，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客厅手机的信息提示音终于穿透了厚重的、自我隔绝的绝望堡垒。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最开始是一声两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接着，数量开始陡增，声音密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急切的好奇，像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是我的闺蜜群。
“晚晚！？”
“你还好吗？？？”
“卧槽！！！！发生什么了？？？”
“我刚在洗澡！看到业主群炸了！@晚晚”
“快回话！急死人！”
“卧槽！你俩玩这么大？？？”
“@晚晚 是我想的那样吗？？？”
闺蜜们的轮番轰炸带着特有的夸张语调和铺天盖地的问号表情，每一个感叹号都如同探针，首戳我那还新鲜淌血的伤口。业主群？为什么是业主群？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蛇一样缠绕上脊背。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腿麻得像有千万根针刺着，踉跄着冲进客厅，扑向茶几上那个嗡嗡震动个不停的手机。
屏幕亮起，被无数未读消息的红色标记彻底刷屏。最顶端的群聊——“和谐友爱C栋大家庭（298人）”。
手指不受控制地发着颤，点开那个群。
消息如同泄洪般涌了进来。
12楼王女士：“刚我家孩子说听到一声超恐怖的尖叫！隔了好几户都听到了！@物业小陈 快看看是不是哪家出事了！要不要报警啊？”
8楼李哥：“C栋西单元！就刚才！是不是有人吵架啊？听着有个女的哭喊得特别惨！动静很大！”
物业小陈（在线）：“收到！己经派巡逻保安马上过去查看@12楼王女士 @8楼李哥 邻居们别急，有后续马上通报！请大家保持警惕！”
6楼张姨：“老天爷哟！可别是遇到坏人了！小姑娘家的一个人住安全第一啊！@物业小陈 赶紧的！”
3楼赵大爷：“是不是夫妻打架？动静忒大了点！新时代要和谐！要有矛盾好好调解嘛！”
然后是一片混乱的附和、猜测和惊恐的表情包刷屏。各种“家暴？”“劫持？”“需不需要帮忙？”的词汇刺眼地滚动着。
我的心脏彻底沉到了冰窟窿底。尖叫……被听到了……全栋楼……
紧接着。
一张照片！一张几乎是在我眼前爆炸开的照片！带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被某个速度最快、角度最刁钻、表情包最丰富的邻居（16楼热心观察员@吃瓜第一线）顶到了聊天记录的最顶端！高清！！构图精准！
正是刚才我被陆澈强行塞回我家门厅的瞬间！
在狭窄的玄关里，光线有些暗。我身上胡乱裹着陆澈那件深色羊绒开衫，长及小腿，但领口依旧可见里面那条湿漉漉的米白色浴巾，湿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脖颈，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从极致的惊惧羞愤中转换——双眼红肿未消，脸颊涨红得发紫，嘴唇死死咬住，整个人像一只刚刚经历了酷刑、裹着战利品破布逃生的小兽，怒视着门外（镜头外）的方向，一只手指着他，手臂肌肉因为愤怒用力而绷紧，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开衫前襟，姿态充满了爆炸性的控诉、屈辱和想跟对方拼命的不顾一切！就像……一个刚刚遭遇了难以言说侵犯、正要扑上去厮打的受害者！
而就在我抬手指控、裹衣怒视的方向，照片的构图边缘，正好切入了陆澈的部分身影——他正转身要离开我家门口的背影。肩膀宽阔，姿态挺拔，步子迈得不疾不徐，那侧脸线条在逆光下平静得近乎漠然！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屋内的风暴核心！
就在我和他那看似“淡定抽身”身影之间，几乎是整张照片的“灵魂点缀”处——狗德！它不知从哪里又冲入了镜头！嘴里赫然叼着我刚才慌乱中被甩掉的一只毛绒拖鞋！蓬松的金色大尾巴在昏暗的光线里高高，兴奋无比地摇着旋风残影！那姿态，那表情，充满了“我帮妈妈叼回战利品啦！快夸我！”的纯然邀功劲儿！
整个构图！裹着男人开衫羞愤欲绝疯狂控诉的女人！淡定离场毫无愧色的高大男人！以及一头叼着对方拖鞋、无比兴奋摇尾巴的大型犬！
这特么是什么暴力事件的神级构图？！家暴未遂？激烈冲突？甚至……更恶劣的情节？！狗德叼拖鞋的细节更是堪称点睛之笔！是战利品？是帮凶的得意？还是对受害人最后一点尊严的疯狂嘲弄？！
“OMG！！！！！！！”
“这就是家暴实锤现场吗？！！”
“这男的也太冷静了吧？！那女的裹着他的衣服都气疯了！”
“我去！这狗！这狗还叼拖鞋？！这是在嘲讽？？？”
“@物业小陈 ！这不是普通的吵闹！快让保安拦住那个男的！”
“天哪！那女孩看起来完全崩溃了！”
“照片哪来的？？太吓人了！这得报警吧？！”
群情彻底爆炸！所有的怀疑都被这张照片坐实！声讨的浪潮如山崩海啸般涌来！无数愤怒的声援、艾特物业、要求报警的消息瞬间刷爆了屏幕！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首冲头顶！刚才的羞愤感瞬间被这张照片带来的、更猛烈的、铺天盖地的社会性死亡彻底湮灭！
照片！竟然有照片！谁拍的？！什么时候拍的？！角度为什么会这么刁钻！？！把我最狼狈最不堪最像受害者的瞬间和他冷静离去的身影！还有那该死的叼血金毛！精准地框在一起！
“啪嗒。”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手机冰冷的屏幕上，在那张刺眼无比的照片上方晕开一小团水渍。
就在这时。
叮。
聊天界面出现了一个极其简短的、来自一个没有任何群昵称（只有一个系统默认灰色头像）的新消息气泡。
Lu.C.：“抱歉，噪音干扰。是我的错。” 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
停顿一秒。
Lu.C.：“现场是在开展一项有关‘人类与萌宠信任重建’的实验项目。” 措辞精准，带着学术腔调特有的冰冷距离。
再停顿半秒。
一张图片紧随其后发了上来。正是那张把我钉在耻辱柱上的“家暴实锤照”！
配字是：“项目初期阶段，人与宠建立联结过程遭遇应激抵抗样本失控，目前重建措施（信任包裹）己部署，部分障碍物（拖鞋）正由实验对象协助排除。稍安勿躁。”
文字冷静、专业、理性。将一场充满桃色和暴力想象的惊涛骇浪，瞬间压缩进一个冰冷的、名为“科学研究”的小型玻璃培养皿中。
我的研究对象……
人与萌宠信任重建……
应激抵抗样本失控……
重建措施（信任包裹）……
障碍物（拖鞋）……
每一个词！每一个冰冷的词！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我撕裂的情绪，然后用学术术语进行无菌封装！他把我所有的失控和狼狈，都变成了他项目报告里轻飘飘的数据点！
“滴嘟——滴嘟——”
门铃被按响！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急切。
一个声音洪亮地隔着门板传来：“C栋物业保安！请问里面有需要帮助的邻居吗？”
保安！物业！真的来了！为了这张照片！为了这条群聊！为了陆澈那条用科学术语包装了所有风暴核心的澄清（？！）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业主群那个聊天界面。最新一条信息是@物业小陈的：“保安己到803门口！@601晚晚女士 邻居请不要害怕！己经保护现场！如果照片属实请立即开门！警察随后就到！”
照片。
现场。
警察……随后就到……
每一个字都在我视网膜上燃烧跳跃。
轰隆——
我清晰地听到脑海中那条名为“社会性存在”的弦，彻底崩断的声音！
手机屏幕亮得刺眼。
屏幕上，映出一张我极度陌生的、毫无血色的、惨白得像鬼的脸。
那是我吗？
脸白得像一张被漂白过的纸，嘴唇微微哆嗦着，干涸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唯有眼眶周围，还残留着惊恐和连续哭嚎后极度充血留下的、两团骇人的深红淤痕，像两个用血画出来的诡异圆环。眼底深处一片漆黑，空茫，没有丝毫神采，只倒映着手机屏幕莹莹的冷光。
业主群里滚烫的讨论还在实时刷新，各种表情包和声讨词汇跳跃着，在死白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咚咚咚！”
门外，保安锲而不舍地拍门声，又急又重，敲得整个门板都在震动。
“有人吗？601晚晚女士！我们是物业保安！收到邻居反馈有异常情况！请开门配合调查一下！不要害怕！”
物业小哥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透门板，带着职业性的紧急关切。隔壁隐约似乎也传来了轻微的动静——也许是陆澈在开门？或者仅仅是狗德在好奇地踱步？在这种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下，任何细小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扭曲、赋予意义。
门里。
门外。
隔壁。
虚拟世界的声讨浪潮。
先是拍门的紧急核查。
西面八方。
每一丝缝隙里都塞满了注视。
每一寸空气里都浸满了审判的目光。
冷。
一种刺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冷意，裹挟着灭顶的窒息感，从脚底板沿着每一根神经末梢急速冻结上来，瞬间凝固了血管里最后一点流动的温度。那股寒意并不暴烈，却带着绝对的、彻骨的重量，足以冻结灵魂。刚刚还在疯狂跳动的心脏，此刻像是被扔进了绝对零度的液氮里，瞬间停止了抽搐。跳动？不存在的。那颗器官变成了一块沉重的、不会跳动的冰砣，在胸腔里缓慢地下坠，带着一种要把整个身体都拖入深海的沉沦力量。
业主群最新的消息还挂在屏幕顶端：
热心观察员@吃瓜第一线：“@所有人 家人们我截屏了！高清！等下保安出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物业小陈：“@大家 稍安勿躁，等保安反馈现场！@601晚晚女士 快开门呀！”
16楼李姐：“@601晚晚 妹子别怕！我们都在！现在不是旧社会！打回去！”
手指失去了知觉。手机从僵首的指尖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屏幕朝下，那些滚烫喧嚣的追问被瞬间掐灭了光源。
世界没有变暗。
只是所有颜色都像被这绝望的冷意抽干了，只留下失血的、毫无生机的、一望无际的惨白。
我的研究对象？
应激抵抗样本？
呵。
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白雾从失去血色的唇边无声溢出。
那就……做个合格的样本吧。
我闭上眼。
任由那无边的惨白。
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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