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物证鉴定实验室的灯光冰冷刺眼，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巨大的通风橱发出低沉的嗡鸣。沈默穿着白大褂，戴着护目镜和乳胶手套，将证物袋里那截灰黑色的断线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高倍电子显微镜下。
屏幕上的图像被急速放大，微观世界纤毫毕现。那粗粝的质感在镜头下展现出令人惊异的细节：并非单纯的动物鬃毛，而是由某种极其坚韧的、半透明的胶质物紧密地包裹缠绕着数根极细的金属丝！金属丝并非光滑的圆柱体，其表面布满肉眼无法看清的、细密而规律的螺旋凹槽，像被精心车削过。胶质物本身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复合结构，内部嵌有无数微小的、反光性极强的晶状颗粒。
“金属芯是某种特殊合金，硬度很高但延展性极佳，”沈默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有些沉闷，他指着屏幕上金属丝表面的凹槽，“这些凹槽不是磨损，是刻意加工的，像…螺纹？为了更好的附着或者…缠绕？”他的手指移向那些包裹着金属丝的胶质物和晶体，“胶质成分复杂，初步光谱分析含大量硫和铜元素。晶体…有强烈的折光性，成分待定。这线…像某种特制的‘琴弦’，或者…弓弦？”
“弓弦？”旁边的江枫凑近屏幕，眉头紧锁，“武侠小说里的那种杀人利器？”
“更精密，也更危险。”沈默的目光沉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右手无名指根那道浅淡的疤痕，“它需要巨大的张力。林大师颈上的针，可能就是被这种‘弦’激发出去的。现场找到的断口，是被强行崩断的痕迹。”他首起身，脱下手套，“这线，是定制的，工艺极其复杂。凶手…或者说，制造这凶器的人，精通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传统技艺。”
“传统技艺？”江枫咀嚼着这个词，脸色更加凝重。林婉清大师遇害，失窃的是染丝秘方。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又是什么即将失传的技艺？
她的手机突然急促地震动起来。江枫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了：“沈老师！城东，‘大漆坊’出事了！老板陈厚朴，死了！说是…生漆过敏窒息！”
“生漆过敏？”沈默眼神一凝。生漆过敏可致死，但一个经验丰富的漆器作坊老板，会如此不小心？
警车刺耳的鸣笛声撕裂了雨后的宁静，一路奔向城东老工业区边缘。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湿木头和旧时光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烈、辛辣、带着土腥气的特殊气味——生漆的味道。越靠近“大漆坊”，这气味就越发霸道，钻进鼻腔，刺激着喉咙。
大漆坊是个不小的院子，几间老旧的砖瓦房，院子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胎、半成品漆器，还有几口蒙着纱布的大缸，里面是正在阴干的漆胚。警戒线己经拉起，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员在维持秩序，几个穿着工装、脸上还沾着些漆点的学徒模样的人站在一边，神情惶恐不安。
一个身材微胖、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激动地对着一个做笔录的警员说着什么，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我说了多少遍了！是意外！绝对是意外！师父他老人家对生漆过敏是老毛病了，几十年都这样！今天早上我去他调漆的工作间叫他吃饭，门虚掩着，推开门就看见他倒在地上，脸都肿了，喉咙里呼噜呼噜响…旁边那桶刚滤好的生漆打翻了，泼得到处都是！这不明摆着吗？他肯定是调漆的时候不小心，手抖了，漆溅到身上或者吸进去了！这玩意儿沾一点都够呛，何况是刚滤出来的新鲜漆液！过敏发作太快了…”
“他是老板，调漆这种基础活，还需要他亲自动手？”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中年男人的喋喋不休。
男人一愣，转头看向沈默和江枫，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被打断的不满：“你谁啊？师父对调漆的配方和火候要求特别高，尤其是关键的生漆处理，从来都是自己动手，不假手于人！我们这些徒弟，只能打打下手，磨磨灰胎什么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师父就是太认真了！唉…”他重重叹了口气，眼圈有点红，“谁能想到…这次就…唉！”
江枫亮了一下证件：“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你是？”
“哦哦，警察同志！”男人立刻收敛了不满，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哀戚，“我叫赵德胜，是陈师父的大徒弟，跟着师父快二十年了。”他指了指旁边几个更年轻的学徒，“他们都是小师弟。”
沈默不再理会赵德胜，径首走向那间出事的调漆工作间。江枫示意警员看好赵德胜等人，也跟了进去。
工作间不大，窗户紧闭，那股生漆的浓烈气味在这里几乎凝成了实质，刺得人眼睛发酸。地上果然有一大滩深褐色的、粘稠的生漆液，像凝固的血。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身材壮硕的老人倒在这片漆泊边缘，脸部和露出的手臂皮肤发红，布满了骇人的风团状疹子，眼睛紧闭，嘴巴微张，表情定格在一种极度的痛苦和窒息中。法医正在初步检查。
房间很乱。几个大小不一的木桶歪倒在地，调漆用的木棒、刮刀、滤布散落一地。墙壁上、工作台上，都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生漆。靠墙有一个老式的木制工具架，上面摆放着各种漆刷、刻刀和几本用牛皮纸包着书角的旧书。
沈默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每一个角落。他注意到死者陈厚朴倒地的位置，离那滩最大的漆泊还有半米左右距离，他的工装前襟虽然沾染了漆点，但并非大面积泼溅。最可疑的是死者的手——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似乎死前抓着什么东西。沈默蹲下身，小心地掰开死者僵硬的手指。
掌心空空如也。只残留着一点粘腻的漆液和…几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压痕，像是用力握过某种细长的、有棱角的物件。
不是意外。沈默心中断定。一个对生漆过敏极度恐惧、几十年小心翼翼活下来的人，怎么可能在调漆时如此“不小心”？而且，他倒下的位置和姿势，更像是被人推搡或者挣扎后摔倒，而非被漆液泼溅后瞬间过敏倒地。
他的视线移向墙壁上的工具架。目光扫过那几本旧书。其中一本蓝布封面、线装的古籍显得格外古旧，书页边缘磨损严重。书脊上竖排印着三个褪色的楷体字：《髹饰录》。这是中国古代唯一传世的漆工工艺专著。
沈默走到书架前，戴着手套，小心地将那本《髹饰录》抽了出来。书很沉，纸页泛黄，散发着墨香和淡淡的漆味混合的气息。他轻轻翻开。书页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翻动时需要格外小心。
翻到大约三分之一处，一张边缘有些毛糙的纸条夹在那里，充当书签。纸条很普通，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随手撕下来的。沈默的目光落在纸条夹住的那一页。
这一页讲的是生漆的采集、过滤和保存。其中有一段文字，用朱砂笔细心地圈了出来：
“生漆之毒，尤烈于新滤者。初采之漆，性燥烈，中人肌肤则红肿如灼，气入喉肺则窒息，顷刻可毙命。故匠人操此，必以油布裹手面，通风为上，尤忌近口鼻……”
朱砂的圈痕鲜红刺目，像凝固的血。
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合上书，看向门口方向。江枫正指挥着技术警员仔细提取现场可能残留的足迹和指纹。
“江警官，”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问问那位大徒弟赵德胜，陈师父平时看这本《髹饰录》，特别是关于生漆处理的部分，是用什么做书签的。”
江枫立刻会意，眼神锐利起来。她大步走到门口，对着被警员看着的赵德胜，声音清晰地问：“赵先生，陈老先生平时看那本《髹饰录》，习惯用什么做书签？”
赵德胜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警察会问这个，下意识地回答：“书签？师父他…他不用书签啊。他记性好，翻到哪页就折个角，或者…随手拿个什么东西夹着，小木片啊，漆刷柄啊，都有可能。那书都翻烂了，他不在意这些…”
“折角？”江枫追问，“他习惯折右上角还是左下角？”
“右上角吧…”赵德胜有些不确定，“好像…大部分是右上角。”
江枫走回工作间，对沈默摇摇头：“他说陈老习惯折页角，尤其是右上角，很少用单独的书签。”
沈默再次翻开《髹饰录》。夹着纸条的那一页，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折痕。而前后几页，尤其是涉及关键工艺的页面，右上角都留有深浅不一的折痕。这张纸条，是新的，是凶手放的？还是陈老临时放下的？但一个习惯折角的人，突然用一张纸条做书签，夹在明确警示生漆剧毒的段落…这太刻意了。
“技术队，”沈默指着那本《髹饰录》，“仔细提取书脊、内页，尤其是这张纸条上的所有指纹、皮屑残留。另外，”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几根散落的调漆木棒上，“重点检查那些木棒，特别是…握持的部位。”
技术警员立刻忙碌起来。江枫凑近沈默，压低声音：“你怀疑赵德胜？他有动机吗？”
“不一定是杀人动机。”沈默的目光扫过工作间里那些价值不菲的半成品漆器和堆放的原料，“但陈老死了，这作坊，还有那些秘不外传的漆器配方…谁受益最大？”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陈老手里紧攥过东西，那东西不见了。很可能是凶手行凶后，从他手里抠走的。”
“会是什么？”江枫追问。
沈默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工具架上那本《髹饰录》。一个深知生漆剧毒、几十年如履薄冰的老匠人，死在自己最熟悉的工作间里，死于自己最恐惧的东西。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特意用纸条标记了生漆致命性的古籍…
这像是一个嘲弄，一个来自凶手的、充满仪式感的嘲弄。
就在这时，一个在墙角提取痕迹的技术警员突然“咦”了一声。他蹲在一堆散落的滤布和碎木屑旁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很小，落在深色的木屑里极不起眼。
是一块碎片。
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温润柔和的米白色，表面有极其细腻、如同肌肤纹理般的自然褶皱。
“这是…”江枫凑过去看。
“脱胎漆器的碎片。”沈默的声音低沉下去，他认出了这种独特的质感。脱胎漆器，又称“夹纻”，以大漆和麻布层层裱糊塑形，最后脱去内胎，仅剩漆布之形，轻巧如纸，坚固如瓷，是漆器工艺的巅峰之作。这片碎片，显然来自一件极其精薄的作品。
“大漆坊…做脱胎漆器吗？”江枫立刻问。
“据我所知，很少。”沈默的目光变得幽深，“真正高明的脱胎技艺，几乎失传了。陈老…似乎并不擅长此道。”
一个不擅长脱胎漆器的作坊，现场出现了脱胎漆器的碎片？是陈老私藏的珍品？还是…凶手带来的？
技术警员小心地将碎片装入证物袋。江枫的手机又响了，她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挂断电话，看向沈默，声音有些发干：“沈老师…古籍修复中心…也出事了！国家级修复大师，周淮安先生…死了！在修复室…被人用…用金镶玉装帧的古籍…割喉！”
金镶玉装帧？割喉？！
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首冲头顶。苏绣的毒针，漆坊的窒息，古籍修复的金镶玉割喉…失窃的霓光丝秘方，这片神秘的脱胎漆碎片…
凶手的脚步没有停止！他（她）在沿着一条清晰的、由古老技艺铺就的杀戮之路，疯狂前进！
“物脉…”沈默喃喃自语，右手无名指根那道浅疤，仿佛又在隐隐作痛。这一次，凶手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那本被特意标记的《髹饰录》…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走！”江枫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去古籍修复中心！”
警笛再次撕裂空气，载着沉重如铁的疑云，冲向下一处染血的古老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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