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咒》
民国二十八年的梅雨，比往年来得轻软。青溪镇的蔷薇爬满了胭脂铺的花架，粉白的花瓣沾着雨珠，垂在竹桌边缘，像谁蘸了淡粉胭脂，轻轻点在青石板上。
落雁正坐在竹桌旁，教顾景琛的小侄女绾绾挑花瓣。小姑娘刚满六岁，梳着双丫髻，断指的顾景琛在旁帮着扶竹筛，左手虽不便，却把筛子端得稳稳的，不让一片残瓣漏下去。
“姑姑你看！”绾绾举起片带雨的蔷薇瓣，花瓣尖泛着点胭脂红，“这像不像你唇上的‘共生红’？”
落雁笑了，伸手替她拂去鼻尖的花瓣碎屑。她如今很少涂艳色，唇上总带着层淡淡的“素心膏”，是用去年晒干的白蔷薇熬的，润得像含了颗晨露。“等绾绾长大了，姑姑教你调胭脂。”
“我要调给爹爹和三叔看！”绾绾奶声奶气地说。她口中的“三叔”，便是顾景琛——顾家兄弟三个，唯有他断了指，却最得小侄女亲近。
顾景琛闻言，低头看着竹筛里的花瓣，断指的疤痕在雨雾里泛着浅粉。那年断指的痛早己模糊，反倒是此刻掌心的暖更清晰：筛里的花瓣、侄女的笑声、落雁发间的蔷薇香，像幅被雨水洇软的画，温温软软地裹着他。
入夏时，青溪镇来了个游方郎中，背着个旧药箱，鬓角带霜，看着面善。他没看病，倒在胭脂铺前的竹桌旁坐了半日，喝了三盏玫瑰茶，临走时忽然问落雁：“姑娘这胭脂里，是不是加了‘忘忧草’？”
落雁正往砂锅里加蜂蜜，闻言动作一顿。忘忧草是她去年在山后采的，晒干了混在白玫瑰里，熬出来的脂带点微苦的清，专治那些夜里哭肿了眼的妇人——郎中竟能尝出来。
“略加了些。”她坦然道，“只是寻常草药，解不了深愁，顶多润润唇。”
郎中笑了，从药箱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合欢花，比落雁用的更。“这花配你的白玫瑰，能添三分暖。”他放下花，没要茶钱，只说，“当年在湘西见个老妪调胭脂，用心头血缚人魂，咒解时，血凝成珠，落在蔷薇架下，能长出最艳的花。姑娘这花架，怕是也沾了这福气。”
落雁望着花架上开得正盛的蔷薇，最顶端那朵，花瓣红得像燃着的火，确实比别处艳几分。她忽然想起顾景琛断指那日，血滴在花架的泥土里，他当时还笑说“给花当肥料”——原来有些血，落对了地方，真能开出花来。
秋分时，绾绾生了场急病，高烧不退，小脸烧得通红，说胡话时总念叨“要姑姑的蔷薇膏”。顾景琛的二哥急得团团转，西医束手无策，只能抱着孩子来胭脂铺。
落雁连夜拆了花架上最艳的那朵蔷薇，和着郎中给的合欢花，又加了点自己晒的枇杷膏，在砂锅里慢火熬成膏。她没敢用银簪，只凭指尖的温度试火候，顾景琛在旁举着油灯，断指的左手扶着灯台，手影在墙上轻轻晃，像在替她稳住心神。
膏熬成时，泛着淡淡的橙黄，闻着有股温甜的香。落雁用银勺挑了点，轻轻抹在绾绾唇上，小姑娘咂了咂嘴，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平稳了。
第二日清晨，绾绾的烧退了，醒来时抓着落雁的手笑：“姑姑的膏子，比糖还甜。”
顾景琛的二哥红着眼道谢，顾景琛却望着落雁鬓角的白发——她昨夜熬膏时，竟添了根银丝，像落了点霜。他伸手替她拂去，指尖触到她的发，软得像羽毛。“以后别熬这么晚了。”他低声说，断指的疤痕蹭过她的耳尖，带点糙，却暖得让她心头发颤。
冬月初，落雁的胭脂铺添了个新物件：个半旧的玻璃柜，里面摆着绾绾画的胭脂谱。小姑娘学画不久，笔触歪歪扭扭，却把“醉春红”画成了朝阳，“初桃色”画成了带露的桃花，最末一页，画着两个小人，一个梳着丫髻，一个断了根手指，手牵着手站在蔷薇架下，旁边写着：“三叔和姑姑的胭脂，是甜的。”
顾景琛把这画裱了，挂在柜台后面，正对着那本被镇长摔过的《胭脂秘谱》。谱子的纸页早己泛黄，可在画的映衬下，那些“脂成咒”的朱砂字，竟像是被冲淡了，只剩下淡淡的红，像极了落雁新调的“浅霞色”，暖得让人安心。
年关前，青溪镇飘了场小雪。落雁和顾景琛在铺子里守岁，炭盆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依偎。窗外的蔷薇架裹着层薄雪，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绾绾系的红绸带，在风里轻轻摇。
“明年开春，把花架再搭宽些吧。”落雁往炭盆里添了块炭，“让绾绾在架下学绣东西。”
顾景琛点头，断指的左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还沾着点玫瑰粉，是白日调胭脂时蹭的。“再添个小炉子，教她熬膏。”他笑，“说不定以后，这铺子就传给她了。”
落雁望着他眼里的笑意，忽然想起初见时，他穿西装站在柜台前，说要盒“醉春红”，那时的胭脂里藏着怨，如今的掌心却握着暖。她低头，看见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断指疤与她的银簪痕轻轻贴在一起，像枚合二为一的印章，盖在岁月的纸上。
雪停时，鸡叫了头遍。落雁起身，从樟木箱里取出双新绣的鞋，鞋头绣着并蒂的蔷薇，针脚细密，是她用右手慢慢绣的。“给你的。”她放在他脚边，“去年那双旧了。”
顾景琛穿上鞋，大小正好，鞋底的软棉踩着像踩在云里。他忽然弯腰，在她唇上轻轻碰了下，她唇上还带着“浅霞色”的余温，甜得像刚熬好的蔷薇膏。
“落雁，”他的声音低得像雪落，“明年今日，我们成亲吧。”
落雁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靠了靠。炭盆里的火噼啪响，映着花架上的红绸带，在雪光里晃出淡淡的暖。她知道，那些关于胭脂咒的过往，早己被蔷薇花的香、绾绾的笑、还有他断指的温度，慢慢熬成了甜，像砂锅里的膏，稠稠的，能暖透往后的每一个冬。
青溪镇的胭脂铺，从此再没听说过什么咒。只有路过的人会说，那铺子里的蔷薇总开得格外艳，胭脂香飘得格外远，闻着就让人想起——原来最好的胭脂，从不用心头血，只用真心熬。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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