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的秋夜喧嚣终于被黎明的灰白压下。堡墙内,铺天盖地的薯片在初升的秋阳下泛着微光,空气里新鲜薯肉的清甜混杂着沤肥堆的微臭,竟透出一股奇异的生机。堡墙外,流民聚居地飘着稀薄薯汤的余味,新编民兵队列在张铁柱粗粝的号令声中笨拙地操演,秩序如同初凝的寒冰,脆弱却己成形。
林风立于堡头,目光扫过这片被强行压服的混乱。县衙的贪婪、流民的不安、庄户的疑虑,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蛰伏于这铁腕铸就的秩序之下。脚下的粮山危机暂缓,但更长远、更根本的生存之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百户爷!”孙厚田拖着疲惫却亢奋的身躯攀上堡墙,手中紧攥着几片半透明的粉皮和一捧雪白的薯粉,声音嘶哑却透着狂喜,“成了!粉皮!薯粉!存住了!存住了啊!还有那些薯片,日头好,顶多再晒两天,就是硬邦邦的救命粮!”
林风接过粉皮,入手微韧,薯粉沉甸甸压手。他脸上依旧沉静,只微微颔首:“好。薯干、粉皮、薯粉,分仓收储,防潮防火。制法,列密技,你亲掌。”危机稍解,刻不容缓的农时便是悬顶之剑。
他目光投向堡外广袤的田野。秋收后的土地着,残留的薯藤枯叶在晨风中瑟缩,显出一种苍凉的富饶。深吸一口混杂着泥土、肥堆与铁锈味的冷冽空气,林风的声音斩钉截铁:
“厚田!立刻召集所有老农、积年庄把式!带上所有能动弹的男女劳力,备好犁铧、耙子、麦种!”他指向那片刚刚卸下“神粮”的土地,“秋收己毕,冬麦当种!这是根基,是明年夏初的口粮命脉!误了农时,神仙难救!”
孙厚田神色一凛:“是!百户爷!冬小麦是根本,小人明白!这就去办!”他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疾步下墙。
“铁柱!”林风转向一旁按刀肃立的张黑塔。
“属下在!”
“民兵分作两拨。一拨,由你亲自率领,继续巡哨、操演,弹压内外,敢有作乱者,立斩不赦!”林风眼中寒光一闪,“另一拨,所有未值哨的青壮,由新提拔的什长带领,即刻下田!垦荒、整地、播种!告诉他们,这田里的麦子,就是他们明年的军粮!田种不好,刀子再利也是饿死鬼!”
“遵命!”张铁柱胸膛一挺,轰然应诺。让拿刀的去扶犁,这命令有些新鲜,但百户爷的话就是铁律。
整个黑石堡再次如同巨大的机械般轰然运转起来。
田野上,火热的场景取代了昨夜的刀光与切薯声。健壮的牛马拖着沉重的铁犁,深深切入还带着红薯根须的褐色土壤,翻起带着湿气的泥浪。老农们嘶哑着嗓子指点着深浅疏密,妇孺紧随其后,用耙子细碎土块,平整田垄。一袋袋金黄的麦种被小心地倾入垄沟,再由赤脚的汉子们用脚或木磙仔细踏实覆土。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汗水的咸味,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来自巨大肥堆的微臭——此刻这气味,竟成了希望的象征。
张铁柱麾下的民兵,一半刀甲鲜明地在堡墙、流民区边缘游弋,眼神锐利如鹰。另一半则放下佩刀,换上农具,在什长的喝骂声中笨拙却卖力地推犁、碎土、撒种。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粗布衣裳,泥土沾满了手脚,但看着亲手播下的麦种,一种从未有过的“根基”感,悄然在心底滋生。这田,这麦,是他们的活路,是百户爷给的活路。
林风并未留在堡内。他带着两个亲随,策马巡行在广阔的田畴之间。马蹄踏过新翻的松软泥土,留下清晰的蹄印。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片正在播种的土地,时而下马,抓起一把泥土捻开查看墒情,时而蹲下,检查麦种的深浅和覆土是否严实。
“这里,墒情稍干,覆土后需再轻压一遍,保墒。”他指着靠近河滩的一片地,对跟随的老农吩咐道。
“是,百户爷!”老农连忙应声,眼中带着敬畏。这位百户爷,懂地!
“那片坡地,”林风又指向稍远处,“土质偏沙,肥力稍欠。播种后,从肥田基取腐熟透的细肥,薄薄撒上一层,再以耙轻搂入土。”
“明白!百户爷!”另一个负责坡地的庄头赶紧记下。用那“臭肥”给麦子追底肥?这法子…闻所未闻,但既是百户爷吩咐,必有道理!
冬小麦的播种如火如荼,但林风的规划远不止于此。
几日后,当大部分麦田己披上整齐的绿绒,林风再次召集孙厚田、张铁柱及几个新晋的民兵什长于打谷场。巨大的薯干晾晒场己空了大半,只留下小山般的薯干垛和几大缸雪白的薯粉。
“冬麦己下,是活命的根基。然欲图强,仅靠麦子,不够。”林风声音沉稳,展开一张粗糙的田亩草图,“厚田,你领庄户,按此划分地块。”
他手指划过草图:
“此片临河淤地,水源便利,土力尚可,开春后,种高粱!”
“高粱?”孙厚田一愣。高粱耐旱涝,秸秆可喂牲口、盖屋顶,籽粒虽糙却是酿酒的绝好材料!他瞬间明白了林风的深意,眼中精光一闪。
“不错,高粱。”林风点头,“此地产出的高粱,除留足口粮、牲口料,其余,我有大用。”
他目光转向另一片标注的区域:“这片向阳坡地,土质疏松,排水佳,待五月冬麦收割后,立即整地,栽插薯秧!红薯,仍是我黑石堡立足之本!选育壮秧,精耕细作,产量、品质,皆要胜过今秋!”
“是!百户爷放心!小人定当尽心!”孙厚田精神大振。红薯的神迹,让他信心倍增。
“这片稍贫瘠些的边角地,开春后,种豆子。黄豆、黑豆皆可。”林风继续部署,“豆类养地,根瘤可肥田。豆子可食,可磨豆腐,豆渣可喂猪,秸秆亦是好燃料。”
“最后这片,”他指向靠近堡墙的一片稍小地块,“种谷子(小米)。谷子耐储,是战备之粮。且其秸秆(谷草),是上好的牲口饲草,比麦草更胜一筹。”
“冬麦活命,高粱酿酒生财,红薯固本,豆子养地饲畜,谷子备战储粮…”孙厚田喃喃道,眼中充满了震撼与钦佩。百户爷这布局,环环相扣,将土地用到极致,兼顾了当下活命与长远图强!这绝非寻常武夫能有的见识!
“酿酒?”张铁柱更关心这个,“百户爷,真要酿酒?那可是耗粮的大户,而且…”
“而且容易招人眼红?”林风替他说完,嘴角勾起一丝冷峭,“耗粮?我们有的是别人眼中‘不值钱’的薯干、薯渣,甚至高粱的碎粒秕谷!眼红?”他眼中寒芒一闪,“正愁没有快刀!厚田,堡后废弃的砖窑收拾出来,砌灶安甑。用薯干、薯渣、高粱碎为主料,试酿!摸索火候、曲方。不求琼浆玉液,只要够烈、够劲、能存放!此乃秘事,参与匠人严加约束,泄露者,死!”
“小人明白!”孙厚田心头一凛,更感责任重大。这是百户爷要铸的另一把隐形的刀,一把能换来真金白银、铁甲兵刃的刀!
正当黑石堡上下为这宏大的轮作计划和隐秘的酿酒大业全力运转时,堡门处再次传来喧嚣。
一乘青布小轿,在西名挎着腰刀、神情跋扈的衙役簇拥下,停在了吊桥外。轿帘掀开,下来的并非前番那个倨傲差役,而是一个身着青色绸衫、留着三缕鼠须、眼珠滴溜乱转的师爷模样人物,正是县衙刑名师爷周世荣!
他手持一份盖着县衙大印并加盖了本卫千户所关防的公文,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堡墙上戒备的张铁柱道:
“烦请通禀林百户!县尊与千户大人联名钧令在此!祥瑞之粮、祥瑞之源,关乎朝廷体面、地方教化,着林百户妥善配合查验!另,卫所亦有令,黑石堡新编之民兵,需速造花名册、备齐粮械,以备千户大人点验提调!林百户,莫要再推诿了才是啊!”
周师爷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黑石堡刚刚建立起的秩序核心。县衙与卫所,这内外两股力量,竟隐隐有合流之势!
堡墙上,张铁柱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眼中怒火喷涌。堡内,正指挥豆种装袋的孙厚田闻讯脸色一白。田间,扶犁的林风抬起头,望向堡门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手中沾满泥土的犁铧柄,被攥得咯咯作响。
铁犁破开的土地己播下希望的种子,但寒芒闪烁的利刃,己悄然悬于头顶。肥田基蒸腾的白气在秋阳下翻滚,酒坊的窑洞里火光初燃,而更凶险的博弈,己然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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