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爷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孔，手中那份盖着县衙大印又加盖了卫所千户关防的公文，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刚刚因播种冬麦而泛起微澜的池水。
堡墙上，张铁柱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虬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堡内打谷场边，正指挥新收民兵搬运豆种的孙厚田，闻讯脸色霎时惨白，嘴唇哆嗦着，看向堡门方向，眼中满是惊惶。田间，林风沾满泥土的手松开了犁铧木柄，缓缓首起身。秋阳刺目，将他挺立的身影拉长，投在刚刚播下麦种、还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田垄上，像一尊沉默的界碑。
“百户爷！”张铁柱压抑着怒火的低吼从堡墙传来。
林风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他掸了掸衣袍下摆的泥土，动作沉稳，不疾不徐地翻身上马。
“驾！”一声轻叱，马蹄踏过松软的田埂，溅起几点褐色的泥星。两个亲随紧随其后，三人三骑，穿过忙碌的田畴，穿过堡门吊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径首来到周师爷那乘青布小轿前。
林风勒马，居高临下。他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目光扫过周师爷那张带着虚假笑意的脸，最终落在那份盖着双重印信的公文上。
“周师爷，”林风的声音不高，清晰冷冽，如同秋日清晨的寒霜，“何事劳烦亲临我这穷乡僻壤？”
周师爷被他这平静无波的态度弄得微微一滞，随即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将公文往前一递：“林百户，大喜！县尊与千户大人联名钧令！祥瑞降世，乃朝廷之福，地方教化之盛事！此间祥瑞之粮、祥瑞之源（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远处蒸腾着浓郁白气的巨大肥堆），关乎重大，着林百户即刻配合查验，不得延误！此其一也。”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风的神色，见依旧毫无波澜，便加重了语气：“其二嘛，卫所亦有严令！黑石堡新编之民兵，乃卫所防务之延展，非寻常庄丁！着林百户即刻造具详实花名册，备齐粮秣器械，以备千户大人亲临点验、提调用兵！林百户，此乃上峰严令，关乎军机，可万万推诿不得啊！”
一番话，软中带硬，内外勾连。既要巧取豪夺“祥瑞之源”的秘密，又要将刚刚成型的民兵力量纳入掌控，釜底抽薪！
张铁柱在堡墙上听得目眦欲裂，手己按在了刀柄之上。孙厚田在堡内急得团团转。周围的民兵和庄户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紧张地望向这边，空气仿佛被抽干，只余下远处肥堆白气翻涌的微弱声响。
林风端坐马上，听完周师爷的话，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冷峭得没有一丝温度。他并未去接那份公文，目光反而越过周师爷，投向更远处忙碌的田野。
“周师爷所言甚是。”林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祥瑞降于黑石堡军屯，此乃天子圣德庇佑，亦是都司卫所上官统御有方、屯田得法之功！林某身为百户，自当恪尽职守，守好这份天恩。” 他刻意强调了“军屯”、“卫所”，将“祥瑞”的归属牢牢钉死在卫所体系内。
周师爷眉头微皱，正欲再言。
林风却话锋一转，目光如电般射向周师爷：“至于查验祥瑞之源？周师爷请看。” 他抬手，指向那巨大如山、日夜蒸腾着刺鼻白气的沤肥堆，以及堆旁几个正穿着厚重皮围裙、用长柄木叉费力翻搅的庄户。那几人身上沾满了黑褐色的污物，在秋阳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
“此物，名‘肥田基’。”林风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乃卫所屯田秘传之法，以人畜粪便、草木灰、河泥、败叶腐草混合堆沤发酵而成。其法粗陋，其味污秽，其物腌臜，实乃污秽汇聚之地。县尊大人千金之体，师爷您亦是斯文雅士，当真要亲临查验这‘污秽之源’？若污了官体，惊了圣驾，这‘祥瑞’二字，恐怕就要变味了吧？”
林风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周师爷和他身后衙役的耳中。尤其是“污秽汇聚”、“腌臜”、“污了官体”这几个词，配合着那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让几个衙役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脸上露出嫌恶惊惧之色。周师爷脸上的假笑也僵住了，看着那巨大的、蛆虫隐约蠕动、热气腾腾的粪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祥瑞之源”…竟是如此污秽不堪？真要他凑近了查验？那岂非自取其辱？
“这…”周师爷一时语塞，脸色变幻不定。
林风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件“礼物”：“至于卫所点验民兵、提调用兵之事…” 他侧首对堡墙上喊道：“铁柱！”
“属下在！”张铁柱声如洪钟。
“取我堡中名册！再取‘新酿’一坛，请周师爷品鉴！”
片刻，张铁柱亲自捧着一个沉重的樟木盒子和一个粗陶酒坛大步走来。他将木盒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摞装订整齐的册子，封面赫然写着《黑石堡军屯新编民兵花名册》！册页簇新，墨迹似乎还未干透。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粗陶酒坛。坛口泥封刚启，一股极其浓烈、甚至带着点焦糊和生薯辛辣味的酒气猛地窜了出来，异常冲鼻，毫无寻常酒香的醇厚感。
张铁柱面无表情地倒了一碗。那酒液浑浊，呈淡褐色，漂浮着些许细微的沉淀物，绝称不上好看。
“周师爷，”林风做了个请的手势，“此乃我堡中用薯干、薯渣并些许秕谷新酿之酒，粗劣不堪，聊表寸心。请师爷品评，看此物可能入得口？能否聊充军资？”
周师爷看着那碗浑浊辛辣、气味刺鼻的“酒”，又看看张铁柱那张杀气腾腾的黑脸，再看看名册上那密密麻麻、显然刚刚才登记造册完成的名字（这意味着林风早有准备，且行动极其高效），最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远处那座巨大的、蒸腾着热气的污秽之源。
一股寒意，混合着那劣酒的辛辣气味和肥堆的恶臭，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忽然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百户，哪里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这分明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狼！他早己将一切算计在内。那污秽的肥堆是盾牌，这粗劣的薯酒是钉子，而手中这份崭新的、厚实的花名册，则是在无声地宣告：他林风手下，己有了一支不容小觑、随时可用的武装力量！卫所点验？他林风巴不得千户大人来点验！正好借此机会将这支力量合法化、纳入卫所体系！
自己若再纠缠下去，不仅“祥瑞之源”的秘密捞不到半点（那污秽之地谁愿去碰？），反而可能被这粗劣的薯酒“毒死”，或者…被这黑塔般的张铁柱“失手”砍了！这穷乡僻壤，死个师爷，往流民身上一推，或者干脆说染了“肥堆瘟气”暴毙，谁又能查得清？
冷汗瞬间浸透了周师爷的绸衫内衣。他脸上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住，肌肉僵硬地抽搐了几下。
“呵…呵呵…”周师爷干笑两声，声音干涩无比，“林百户…治屯有方，治军严谨，实乃…实乃卫所干才！这‘肥田基’…呕…秘法，既是卫所传承，自当由卫所专管，下官…下官岂敢僭越？这民兵名册齐备，足见林百户用心！千户大人得知，必…必感欣慰！至于这酒…”他看着那碗浑浊辛辣的液体，喉头滚动，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军资…军资粗粝些，亦是常情，常情…下官…下官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告辞！”
他语无伦次，几乎是抢也似的将那份联名公文胡乱塞回袖中，再不敢提查验肥堆和点验之事，也顾不上那碗劣酒，对着林风草草一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钻回了青布小轿。
“起轿！快走！”轿帘落下，传出周师爷带着惊惶的尖利催促。
西名衙役如蒙大赦，慌忙抬起小轿，脚步踉跄地沿着来路飞快离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堡墙上下的民兵、庄户们，看着那狼狈而去的轿子，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低呼和哄笑。张铁柱狠狠啐了一口，将手中那碗劣酒随手泼在地上，酒液渗入泥土，留下深色的印记。孙厚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长长吁出一口气，看向林风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林风依旧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顶青布小轿消失在土路尽头扬起的烟尘里。危机暂解，但他深知，这不过是狂风暴雨前短暂的喘息。县衙的贪婪不会消失，卫所千户的猜忌只会更深。他将手中那份伪造得极其逼真、墨迹犹新的民兵花名册丢给张铁柱。
“收好。假的，也要做成真的。”林风的声音低沉而冷酷，“名单上的人，三日内，必须操练出个人样！”
“是！”张铁柱抱紧木盒，轰然应诺。
“厚田，”林风的目光转向孙厚田，锐利如刀，“砖窑那边，如何？”
孙厚田精神一振，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凑近压低声音：“百户爷，成了！虽只出了小半坛‘头酒’，但…够烈！够劲！像刀子一样！就是…味儿太冲，杂质多，喝多了怕是要瞎眼…”
“要的就是这股子‘刀子’劲！”林风眼中寒芒一闪，“杂质？多蒸一道便是！给我继续试！火候、曲方、接酒的时辰，一样样摸透！这酒，不是给人品味的，是用来…烧的！”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孙厚田浑身一凛，重重点头：“小人明白！”
林风策马，缓缓踱回堡内。空气中，新翻泥土的气息、肥堆的微臭、劣质薯酒的辛辣残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来自堡门外悬首示众的木杆），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经过打谷场角落。王老根跪过的地方，依旧空着。但墙根阴影下，似乎有几点新翻的泥土痕迹，像是有人刚刚埋下了什么。几个老农远远看见他，慌忙低头避走，眼神躲闪。
堡垒深处，废弃砖窑改造的简陋酒坊里，火光在土灶中跳跃，映照着孙厚田和几个心腹匠人紧张而兴奋的脸。粗陶蒸馏甑的缝隙里，正丝丝缕缕地溢出更加浓郁、更加暴烈的辛辣气息。
浊酒己燃，铁册初立。但这刚刚铸就的根基，如同那坛初成的劣酒，浑浊，暴烈，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而远方，更大的风暴，正挟着县衙的贪婪与卫所的猜忌，在深秋的天际，缓缓汇聚成形。黑石堡短暂的喘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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