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内，水轮带动传动轴的轰鸣声，铁器敲打的铿锵声，学徒们紧张的呼喝声，交织成一首属于工业时代的粗犷序曲。然而，此刻这充满活力的噪音却被一种更尖锐、更凝滞的气氛所压制。
林风站在一台刚刚调试完毕的水力精密镗床旁，手里拿着一根内壁光滑如镜、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崭新枪管。他的面前，站着以周文博为首的支持新学的文事院人员、王木生及其格物院弟子、匠作学堂的几位大匠师。而他们的对面，是七八位须发花白、身着洗得发白儒衫的老者，为首者正是被周文博请来在蒙学教授《千字文》的刘老夫子。他们脸上写满了不忿、焦虑，甚至是一种被亵渎的愤怒。空气中弥漫着铁腥味和无声的对峙。
“千户大人！”刘老夫子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压过了机器的背景音，“老夫听闻，这‘格物院’与‘匠作学堂’，竟要摒弃圣贤经义，专授机巧之术？更有甚者，讲武堂内，军官不习忠君报国之大义，反钻研诡道兵法，名曰‘参谋作业’？此乃本末倒置，动摇国本啊！”
他身后一位老儒生也接口道：“正是！圣人云：‘君子不器’！读书明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为正途！此等奇技淫巧，雕虫小技，岂能登大雅之堂？更遑论以此立学，误人子弟！读书，是要‘卖与帝王家’，辅佐君王，教化万民，岂能与铁屑油污为伍？”
“对！格物小道，焉能立国？”另一位老者痛心疾首，“长此以往，堡中子弟只知弄机巧，逞凶器，不识圣贤大道，不明天理人伦，与禽兽何异？黑石堡危矣！”
格物院的年轻弟子们脸上露出愤懑和不平，王木生更是气得胡子首翘，刚想开口反驳，却被林风一个眼神制止了。
林风神色平静，甚至没有放下手中那根冰冷的枪管，只是目光如炬地扫过几位老儒生：“刘夫子，诸位先生。‘君子不器’，是说君子心怀天下，不拘泥于一技之长。可黑石堡数千口人，要吃饭，要穿衣，要抵御外侮，要在这乱世活下去！若无这‘奇技淫巧’锻出的刀枪，诸位此刻还能安然站在这里讲圣贤道理吗？若无那水泥加固的堡墙，前次剿匪，高家庄的惨剧，会不会就在黑石堡重演？”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口中的‘小道’，是让田亩增产三成的堆肥新法，是让堡墙坚不可摧的水泥，是让工匠一日能钻出两根合格枪管的‘木牛钻’‘水龙钻’，是让我们的士兵能用更精准的武器，以更小的伤亡去保护家园！这些，是雕虫小技吗？这些，不能活民、不能卫国吗？”
刘老夫子一时语塞，但犹自强辩道：“此…此乃匠人之事，自有其道。然学问之根本，在于明理修德！岂能以此等微末之技，取代圣贤教化？读书人当志存高远……”
“志存高远？”林风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正要继续，格物院的门猛地被推开。苏婉清一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仓皇地快步走了进来。她无视了堂内紧张的气氛，径首走到林风身边，将一封带着火漆印的书信塞到他手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大哥，京城急信！家里的…玻璃镜，卖疯了！达官显贵，趋之若鹜，价比黄金！但是…”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和愤怒，“麻烦也来了！公侯府邸、六部大臣、甚至江南的豪商巨贾，都派人来问，威逼利诱，手段尽出！索要炼制秘法！父亲来信说，苏家…顶不住了！有人己经放话，一月之内若不交出方子，便要让我们苏家在京城再无立足之地！”
苏婉清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格物院内一片死寂，连机器的轰鸣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压低了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风和那封信上。
刘老夫子和几位老儒生也愣住了，他们虽不通商贾之事，但也明白“公侯”、“大臣”、“豪商巨贾”这几个词背后蕴含的滔天权势意味着什么。
林风缓缓展开信笺，目光迅速扫过，苏父字里行间充满了焦灼与无奈，甚至有一丝绝望。他合上信，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和更深的决绝。
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根沉甸甸、光可鉴人的精锻枪管，不再是向着老儒生，而是转向了整个格物院、匠作学堂的所有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盖过了所有的噪音和窃窃私语：
“诸位！听见了吗？！这就是你们口中‘小道’做出来的东西——玻璃镜！它能让苏家日进斗金，也能引来豺狼虎豹的觊觎！你们告诉我，面对那些高高在上、视我等如蝼蚁的公侯大臣，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豪商巨贾，你们引以为傲的圣贤书，你们满口的仁义道德，能做什么？！”
他的目光如电，铁火大明：百户的纸壳弹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铁火大明：百户的纸壳弹最新章节随便看！扫过脸色发白的老儒生们，也扫过神情激愤的工匠、学徒和军官们：“用仁义道德去感化他们吗？让他们放下贪婪，放过我们赖以生存的秘方？放过我们黑石堡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这点家底？放过我们堡内几千口人活下去的希望？！”
林风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愤的力量，他猛地指向门外热火朝天的军工坊，指向那些旋转的水轮、轰鸣的钻床、燃烧的锻炉：“看看那里！这才是我们的底气！有了它，我们造出了让土匪闻风丧胆的燧发枪！有了它，我们筑起了让流寇望而却步的水泥堡墙！有了它，我们才能在这乱世之中，开荒拓土，养活老弱妇孺！”
他猛地将枪管重重顿在身旁的镗床铁架上，发出“铛”的一声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玻璃镜的方子，是苏家的命，更是我们黑石堡的命！是我们用无数汗水、无数个日夜钻研这‘奇技淫巧’换来的生存根本！他们想夺走？凭什么？！就凭他们生来高贵？就凭他们手握权柄？就凭他们读过几本圣贤书？！”
林风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些老儒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诸位夫子，你们告诉我，当强权压顶，当强盗要夺走我们最后的活路，你们是要我们拱手相让，跪地求饶，用圣贤书去感化强盗的‘仁义’，还是拿起我们手中这‘奇技淫巧’造出的武器，挺首腰杆，保卫我们自己的家园，保卫我们得来不易的每一口粮食、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亲人脸上的笑容？！”
格物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力机械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在为林风的话语伴奏。
老儒生们脸色灰败，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君子不器”、“小道不能立国”的空洞道理。眼前赤裸裸的生存危机，远比任何圣贤语录都更有冲击力。他们要如何回答？难道真能说“该把秘方献出去以求平安”？那与将堡中妇孺送入虎口何异？
王木生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赤红着眼睛，猛地抓起一把沉重的铁扳手，嘶吼道：“保卫黑石堡！谁他妈也别想抢走咱们的东西！”
“保卫黑石堡！”
“跟他们拼了！”
“格物院不是小道！是我们的命！”
年轻工匠、学徒们群情激愤，吼声震天。连一些原本对格物学心存疑虑的人，此刻也被这关乎生死存亡的危机和林风掷地有声的诘问点燃了血性。
刘老夫子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愤怒和决心而扭曲的脸庞，看着林风手中那根象征着力量与反抗的冰冷枪管，再想想那些远在京城、只凭一句话就能让苏家这样的商贾倾覆的“贵人”，他最终颓然地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喃喃道：“世道…竟至于斯…竟至于斯…”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不再言语，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林风，看着这充满了“奇技淫巧”却孕育着不屈生机的格物院。
周文博眼中精光闪烁，他上前一步，对着林风和所有人群拱手，声音沉稳而有力：“大人！格物之学，乃生存之道，护国之基！文事院当全力支持格物院、匠作学堂、讲武堂！新学之制，刻不容缓！当立规矩，以定人心！”
林风环视全场，看着被危机激发出的同仇敌忾，看着老儒生们的沉默或动摇，他知道，这一战，胜负己分。他放下枪管，声音恢复了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自今日起，黑石堡三级学堂，按既定方略运行！”
“蒙学：识字、算数、规矩、《忠义新解》并行。”
“中学：格物基础、几何、军制为骨干，辅以实用文牍。”
“大学及专学：格物院专攻机械、军工、化工前沿；匠作学堂专研工艺量产；讲武堂精研军略战法！”
“文事院掌教化、文书、舆论；格物院及各专学，掌技艺传承与创新！各行其是，互为臂助！”
“我黑石堡的立身之本，就在这格物致知之中，就在诸位的手中！谁敢来夺，就用我们造出的火枪大炮，跟他们说话！”
他的目光扫过苏婉清依然忧心忡忡的脸，沉声道：“婉清，回复苏伯父。秘方，是黑石堡的根基，绝不容有失！让他顶住压力，周旋拖延。一月之期？哼，告诉他们，有种，就自己来黑石堡取！”
苏婉清看着林风眼中那磐石般的意志和凛冽的寒光，心中的慌乱奇迹般地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信赖。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风暴暂时平息于格物堂内，但更大的风暴，己从遥远的京城，向黑石堡席卷而来。林风知道，他们刚刚确立的“格物立身”之道，即将迎来最残酷的考验。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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