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如同无底的深渊。
李隆基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身体的剧痛与沉重感被暂时剥离，唯有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冰冷弥漫开来。
忽然，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馥郁的香气钻入鼻端。
不是平凉城弥漫的血腥与焦糊，而是……
骊山华清池畔，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暖香。
眼前的黑暗如同幕布被缓缓拉开。氤氲的水汽弥漫，温暖。
巨大的汉白玉雕琢的莲花浴池中，水波荡漾。
一个曼妙绝伦的身影背对着他，浸在温润的泉水中。
如云的乌发被金簪松松挽起，露出天鹅般修长优雅的脖颈，白皙的肌肤在蒸腾的水汽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水珠顺着她圆润的肩头滑落，没入那令人心醉的腰窝。
“三郎……”
一声娇慵软糯的轻唤，带着泉水浸润过的湿意，如同羽毛搔过心尖。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玉环！
李隆基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是她！真的是她！杨玉环！
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那双含情凝睇的眸子，那微微上扬、带着无尽风情的唇角……
一切都鲜活如昨，没有马嵬坡的苍白，没有梨树下的绝望，只有盛放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玉环！”
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狂喜。
他忘记了身体的衰败，忘记了平凉的危局，只想扑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感受那真实的温软。
然而，他的脚步却无法挪动分毫。
他低头，发现自己竟穿着那身熟悉的、绣着金线团龙的明黄常服，而非平凉的残破戎装。
这里是……华清宫的飞霜殿？
“三郎今日怎么呆呆的？”
杨玉环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她慵懒地抬起，水珠沿着藕臂滑落。
“还不快些下来？这温泉水，最是解乏呢。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这般良辰美景，三郎舍得辜负？”
今年欢笑复明年……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最华美也最残酷的闸门！
眼前的景象飞速变幻、重叠！
华清池的氤氲水汽，瞬间与兴庆宫花萼相辉楼的灯火辉煌交织。
梨园子弟的丝竹管弦悠扬悦耳，霓裳羽衣舞影翩跹。
杨玉环身着七彩霓裳，翩然起舞，身姿曼妙，如同月宫仙子谪落凡尘。
满座王公贵戚，无不倾倒。
他高踞御座，手持金樽，意气风发，与爱妃相视而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宠爱与得意。
“好！好一曲《霓裳羽衣》！当浮一大白！玉环，真乃朕之解语花！”
那时的他，是天下共主，是开元盛世的缔造者，拥有着世间最美好的珍宝。
“今年欢笑复明年”，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如同这骊山的温泉，永无止境。
画面陡然撕裂！
温暖华贵的宫殿瞬间化作马嵬坡那间冰冷的佛堂！凄风苦雨拍打着窗棂。
外面是六军震天的怒吼：“诛杨贼！清君侧！”
眼前，是杨玉环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惶与绝望的脸。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紧紧抓着他的龙袍下摆，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三郎……三郎救我……”
她的声音颤抖，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他的最后一丝依赖。
而他，那个曾经睥睨天下的帝王，却只能无力地瘫坐在蒲团上，听着高力士在门外低声的催促：“陛下……六军不发……贵妃……贵妃她……”
最终，那条刺眼的白绫，由他最信任的老奴高力士，捧到了她的面前……
“不——！！！”
梦中的李隆基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他想冲过去，想阻止这一切！
但身体依旧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玉环眼中最后的光彩熄灭，看着她娇柔的身躯在梨树枝桠下，如同凋零的花瓣……
“今年欢笑复明年……”
那曾经象征着无尽欢愉与奢靡的词句，此刻化作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
今年的欢笑，是用明年的国破家亡换来的！是用她的血、用这万里河山的破碎换来的。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悔恨、自责、撕心裂肺的思念……
种种情绪疯狂撕扯着他的灵魂！
“陛下！陛下！”
焦急的呼唤声如同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强行将李隆基从这血与泪交织的梦境中拽回。
他猛地睁开眼！
依旧是那间简陋、充斥着药味的监牧衙署。
昏暗的油灯下，高力士那张布满皱纹、忧心忡忡的老脸近在咫尺。
身体的剧痛、肺腑间的灼烧感、沉重的无力感瞬间回归，比昏迷前更甚！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
“陛下！您终于醒了！可吓死老奴了！”
高力士喜极而泣，连忙用温热的布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
李隆基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
作者“后庭青草”推荐阅读《重生李隆基：从马嵬坡再造大唐》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梦中的景象是如此清晰，玉环的容颜、梨树下的白绫、花萼楼的霓裳羽衣……
与眼前这残破冰冷的现实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那“今年欢笑复明年”的回响，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陈……陈卿……”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大将军……己按陛下旨意，以郡王之礼……厚葬于平凉城北……面向长安……” 高力士的声音低沉悲戚，“张巡等幸存将士，皆感陛下厚恩，誓死守城。”
李隆基闭上眼，眼角有浑浊的液体渗出。
陈玄礼，也去了……又一个追随他半生的老臣，用生命践行了忠诚。
“史……史思明……”
他更关心现实的威胁。
“斥候急报！”
高力士脸色瞬间凝重，“史思明解太原之围后，并未北返！其主力约五万步骑，正日夜兼程，向平凉方向扑来！前锋精骑，距此……己不足两日路程！且……且其军中有大量攻城器械！”
果然，最坏的情况！
史思明这条恶狼，要倾尽全力，一口咬断平凉这最后的喉骨。
绝望的气息仿佛要凝固空气。
平凉刚经血战，兵员锐减，陈玄礼战死，主心骨己失。城墙残破，粮草将尽，军械匮乏。
面对五万挟怒而来的精锐叛军，如何抵挡？
“郭……郭子仪……李光弼……”
李隆基喘息着，眼中却燃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火光，如同风中的残烛，拼尽全力燃烧，“可有……回音？”
高力士面露难色，低声道：“郭令公处……仆固怀恩回报，言令公正全力拱卫灵武新都，肃宗陛下安危系于一身，实难分兵……只……只命仆固怀恩所部千骑，听凭陛下调遣，誓死护驾……”
这话听起来忠义，实则冰冷——郭子仪选择了灵武，选择了新君。
这千骑，与其说是援兵，不如说是最后的体面，或是……监视？
“李光弼……李光弼大将军处……”
高力士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太原大捷后，李帅遣使送来捷报，并……并附有密信一封！”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蜡封的小竹筒。
李隆基眼神一凝。密信？
高力士撬开蜡封，取出一卷薄薄的丝绢，展开，凑到油灯下，低声念道：
“臣光弼顿首百拜太上皇陛下：太原小捷，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贼酋暂退。然河东疲敝，贼势未衰，臣唯竭股肱之力，保此北门锁钥，以分贼势，遥应平凉。陛下身处危局，万金之躯，当以社稷为重。 灵武新立，天下归心。至德皇帝仁孝，翘首以待陛下圣驾。若陛下移跸灵武，则天下忠义必云集景从，中兴大业指日可待！臣光弼虽肝脑涂地，亦当为陛下与至德皇帝荡平叛逆！望陛下……三思！”
念完，室内一片死寂。
这封密信，字字恳切，句句忠义，但核心意思却冰冷如刀——劝他放弃平凉，前往灵武，归政于肃宗！
李光弼，这位他一手提拔、倚为柱石的名将，在权衡利弊后，也选择了站在肃宗一边。
所谓的“分贼势，遥应平凉”，不过是政治正确的托词。
他真正希望的，是太上皇这个“麻烦”尽快离开前线，归位于灵武新朝，结束这尴尬的“双日悬空”局面！
“呵……咳咳咳……”
李隆基想笑，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蜷缩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讽刺。
“望陛下三思……”
他喘息着，重复着信中的话，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高力士，“高将军……你说，朕……该‘三思’什么？”
高力士扑通跪倒，老泪纵横。
“陛下！老奴……老奴只知侍奉陛下！陛下在哪，老奴就在哪！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李隆基看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奴，又想起梦中那捧上白绫的身影，心中百味杂陈。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那张残破的舆图，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点在平凉的位置，然后缓缓划过，点向更西的方向——陇右、河西！
“朕……不去灵武！”
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朕这副残躯，这副被‘今年欢笑’泡软过、被马嵬坡血污浸透过、如今又被鬼见愁烽火淬炼过的残躯……”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眼中燃烧着疯狂而冷静的火焰：
“就让它钉在平凉！ 钉在这大唐的疆土上！”
“史思明要来？好！让他来！让他看看，朕李隆基，纵然众叛亲离，纵然油尽灯枯，也绝不向逆贼低头！绝不向……命运低头！”
“郭子仪要保灵武？李光弼要保太原？肃宗要朕归政？”
“朕偏不！”
“朕就在这平凉，竖起这杆‘太上皇勤王’的大旗！”
“朕要用这残烛之躯，再烧一把大火！”
“烧给天下人看！烧给郭子仪、李光弼看！烧给灵武的肃宗看！更要烧给史思明看！”
“看这大唐——”
“亡——不——了！”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疯狂的宣言。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身体的衰败是如此真切，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接近。
但他眼中的火焰，却从未如此炽烈。
那火焰，由悔恨、不甘、帝王的尊严、以及对“再造大唐”的执念混合而成。
在残烛将尽的躯体里，爆发出最后、也是最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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