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行宫深处，那间弥漫着药味与阴谋气息的静室，成了李隆基华丽的囚笼。
李辅国送来的“安神药”如同跗骨之蛆，缓慢侵蚀着他残存的生机与清醒。
剧烈的咳嗽日夜不休，每一次都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痛楚，咳出的血痰中带着令人心悸的暗绿。
高力士日夜守护，心如刀绞，却束手无策。
行宫的另一侧，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叶护王子作为“救驾功臣”，被安置在灵武城内最奢华的馆驿。
肃宗和李辅国虽忌惮，却不得不厚加赏赐，美酒佳肴、金银珠宝流水般送入。
很快，叶护便感到了无聊。
草原的烈酒和汉地的珍馐，都无法填补他征战后的躁动。
“唐人的女子，可像丝绸一样柔滑？”
叶护灌下一大口酒，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芒，对随从问道。
李辅国安插在馆驿的眼线，立刻心领神会。
不到一个时辰，几名精心挑选、容貌姣好却面带惊惶的歌伎，便被“献”到了叶护王子的房中。
丝竹声起，带着强颜欢笑的媚意。
叶护哈哈大笑，粗鲁地将一名吓得发抖的拉入怀中，粗糙的手指抚过她细腻的脸颊，如同把玩一件新奇的猎物。
“哈哈哈！果然比草原上的女人水嫩！”
叶护的狂笑和女子压抑的啜泣，穿透墙壁，隐隐传入静室。
静室内。
李隆基在药力的昏沉与身体的剧痛中挣扎。
叶护那肆无忌惮的笑声和女子隐约的哭泣，如同钢针，狠狠刺入他混沌的意识。
犹忆长安！
不是华清池的暖雾，不是花萼楼的霓裳。
而是安禄山叛军攻破长安后，那炼狱般的景象。
火光冲天，浓烟蔽日！
叛军如同蝗虫过境，烧杀抢掠！
皇宫被洗劫，府库被搬空！
来不及逃走的宗室贵戚、官宦女眷，命运凄惨。
多少金枝玉叶，沦为叛军将领帐中的玩物！
多少如花美眷，在绝望中香消玉殒！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这诗句，此刻带着血淋淋的现实，在他脑海中轰鸣！
叶护此刻的所作所为，与当年攻入长安的叛军何异？甚至更肆无忌惮！
因为他是“恩人”！
肃宗和李辅国，为了稳住他，为了他麾下那万骑精兵，竟可以牺牲自己治下的子民！如同献上羔羊，安抚豺狼！
巨大的愤怒和耻辱感，如同岩浆般冲垮了药力的束缚。
李隆基猛地睁开眼，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
“高……力士！”
他嘶声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老奴在！”
高力士扑到榻前。
“纸……笔！”
李隆基挣扎着要坐起，剧烈的动作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染红了衣襟。
高力士慌忙取来纸笔，扶他靠好。
李隆基颤抖着手，抓起笔。笔锋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药力与伤痛疯狂撕扯着他的意志。
他狠狠咬破舌尖！剧痛和血腥味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能倒下！绝不能！这幅残躯，还能榨出最后一点价值！”
“郭子仪今日城下那番应对，说明他心中还有大唐，还有一丝对旧主的愧意……这是唯一的缝隙！”
“李光弼在太原，手握强兵，他对肃宗和李辅国，也绝非死心塌地！”
“叶护……豺狼之性！回纥人贪得无厌！他们要的不是虚名，是实实在在的土地、人口、财富！肃宗满足不了！也绝不能让他们深入中原腹地！否则，将是比安史之乱更可怕的灾难！”
他脑中闪过历史上回纥助唐后索取的惊人代价，以及后来回纥骑兵在收复两京时的劫掠恶行。
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危险的计划，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中迅速成型。
他要利用这灵武囚笼里的最后一点清醒，利用各方势力的矛盾与欲望，布下一张网！
笔锋终于落下，字迹扭曲颤抖，却带着一股疯狂的力量：
光弼吾弟：
灵武非善地，药石难续命。史贼虽退，回纥狼顾。太子（李亨）受制阉竖（李辅国），恐非社稷之福。卿拥重兵于太原，北门锁钥，国之干城。当效汾阳（郭子仪），外御强寇，内……自持！勿使兵权……轻付！ （暗示李光弼保持独立，勿被肃宗李辅国轻易夺权）
叶护此人，贪暴胜安史！其所图者，非赏赐，乃河套、陇右膏腴之地！朝廷若允，无异割肉饲虎，遗祸子孙！（点明回纥野心）
朕命不久矣，唯念……三郎（李亨）年少时……（唤起旧情）卿与子仪，皆（指李隆基自己）拔擢于微末……再造大唐……非赖灵武新贵……乃赖……尔等……忠勇将士！（强调自身旧恩与将领重要性）
慎之！慎之！
写完给李光弼的密信，李隆基己近乎虚脱，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又抓过一张纸，笔锋更加颤抖：
子仪：
城下之言……卿……尚存忠义……朕心……甚慰。
叶护救朕，挟恩自重，所求必奢！新君（李亨）恐力有未逮，或为阉竖（李辅国）所惑，行割地……苟安之下策！（预言肃宗可能被迫割地）
卿掌朔方，毗邻回纥，当……深知其害！
朕观叶护……性贪而暴，目光短浅……若……若有巨利诱之……或可使其……与史思明……相争？（抛出驱虎吞狼的毒计）
河东……河北……富庶之地……史贼根基……回纥……岂不垂涎？ （暗示用叛军地盘做诱饵）
此计凶险……然……或为……一线生机……
社稷……托付……
最后一个字写完，李隆基手中的笔颓然掉落。
他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瘫倒在榻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快……蜡封……密……道……”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高力士吐出几个字。
灵武行宫是临时征用，必有隐秘通道或可收买的缝隙，这是高力士这种老宦官的看家本领。
高力士老泪纵横，双手颤抖着迅速将两封染血的密信用蜡封好，藏入贴身衣物最深处。
他看着榻上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皇帝，心如刀割。
“陛下……保重……”
他哽咽着，深深叩首，然后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静室外的阴影中。
他必须利用几十年宫廷生涯积累的人脉和隐秘手段，将这两封可能搅动天下风云的密信送出去。
目标：太原李光弼大营！朔方郭子仪帅帐！
静室内，重归死寂。
只有李隆基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叶护王子肆意的狂笑和丝竹靡靡之音。
李隆基躺在冰冷的锦榻上，身体如同破碎的玩偶，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
他知道，自己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
信能否送出？
送出后，郭子仪、李光弼会如何选择？
是忠君（肃宗）？
还是顾念旧情与社稷？
他抛出的“驱虎吞狼”之策，更是一柄双刃剑，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让回纥的祸害更深！
然而，他己别无选择。
这副残躯，这灵武囚笼，就是他最后的战场。
他用生命最后一点清醒布下的网，是垂死挣扎，也是……为这摇摇欲坠的大唐，投下的最后一颗，染血的棋子。
成，或可搅动风云，为忠臣良将争取一线主动。
败，则万事皆休。
他闭着眼，等待着。
等待着高力士的消息，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也等待着……那最终降临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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