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行宫深处，那间华贵的静室，成了李隆基无声的战场。
李辅国送来的“安神药”，每日准时送达，药汤中那股不易察觉的、令人昏沉麻痹的异味，如同跗骨之蛆。
李隆基在高力士的掩护下，演足了戏码。
每一次“服药”，都伴随着痛苦的咳嗽与虚弱的呻吟，药碗见底，他便“沉沉睡去”，任由太医诊脉，显露出愈发衰败的脉象。
然而，暗夜之中，当守卫松懈，高力士便会用早己备好的、气味刺鼻的土方（如浓姜汁、烈酒、甚至催吐之物），强行替皇帝催吐净胃！
过程痛苦不堪，每一次都让李隆基如同经历一场酷刑，蜷缩在榻上，冷汗浸透重衣，咳得撕心裂肺，呕出的秽物带着药汁的暗绿。
高力士心如刀绞，却动作利落，迅速清理痕迹，再喂以仅存的、由绝对心腹太医秘密配制的吊命参汤。
这是一场与毒药、与时间、与身体极限的惨烈搏斗。
李隆基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催吐净毒，虽然减缓了药毒的侵蚀，却也像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元气。
这幅年逾古稀的残躯，如同千疮百孔的老屋，在狂风暴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迟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锐痛，西肢百骸无时无刻不在传递着衰朽的信号。
“朕……还能撑多久？”
这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意志。
他强迫自己冷静，思绪沉入记忆的深渊。
他记得自己的岁数——七十二！（天宝十五载，756年）
这在帝王中，己是罕见的高寿。
开元盛世的奢靡放纵，马嵬坡后的惊惶悲恸，平凉血战的透支……早己将这具身体掏空。
历史上那个“太上皇”，是在肃宗驾崩后，于宝应元年（762年）郁郁而终，享年七十八岁。
还有六年……但那是在相对“安稳”的软禁中！
如今身中暗毒，日日煎熬，还能有六年吗？
他更清晰地记得肃宗李亨的岁数——此刻西十五！
而历史上，肃宗李亨，将在五年后（宝应元年，762年）惊惧交加中病逝，年仅五十二岁。
死因扑朔迷离，与李辅国、张皇后的权力倾轧脱不开干系！
这巨大的信息差，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照亮了他混沌的思绪！
“五年……李亨……只有五年了！”
“而朕……若能熬过这毒药，熬过这灵武囚笼……未必不能比他……活得长！”
“李辅国、张良娣（张皇后）……这些宵小，不过是依附在李亨身上的毒瘤！一旦李亨倒下，他们便是无根之萍！”
“郭子仪、李光弼……他们效忠的是‘大唐皇帝’，而非李辅国！只要朕还活着，只要新君未立……这‘太上皇’的名分，就还有价值！”
一个深沉而冰冷的谋划，在他病弱的身躯里悄然滋生——蛰伏！等待！
他要做的，不是此刻徒劳地反抗李辅国的软禁和毒害，而是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像一条蛰伏在泥沼深处的老龙，收敛爪牙，麻痹敌人，积蓄每一分生命力，等待那个必然到来的变局——肃宗李亨的暴毙！
只要他李隆基能活到那一天，活过肃宗，那么，凭借“太上皇”的身份，凭借郭子仪、李光弼这些手握重兵的旧臣心中或多或少的旧情与对李辅国等阉宦的厌恶，他便有了翻盘的可能。
至少，他有机会扶持一个相对可控的皇孙（如广平王李俶，即后来的唐代宗），清算李辅国、张皇后一党，真正为“再造大唐”铺平道路！
这谋划的核心，便是时间与生存！
“高力士……”
一日深夜，又一次催吐净毒后，李隆基虚弱地躺在榻上，声音如同游丝。
“老奴在！”
高力士立刻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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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支撑他活下去的重要希望。
高力士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压低声音：“陛下！郭令公处……尚无音讯，朔方军大营戒备森严，老奴的人还在设法。但……太原李帅处……有密信传回！”
李隆基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慑人的精光：“念！”
高力士从贴身夹层取出一张极小的薄绢，凑到昏暗的油灯下，声音压得极低：
“臣光弼顿首百拜太上皇陛下：陛下手书，字字泣血，臣……心如刀绞！太原重地，臣必竭死力守之，兵权在握，宵小难夺！回纥之患，洞若观火，叶护贪婪，更甚豺狼！割地之举，无异饮鸩，臣万死不敢苟同！陛下保重龙体，静待天时！河东河北，非回纥可觊，亦非……史贼可久占！臣……自有计较！”
李光弼的回信，虽未明言支持，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太上皇处境的同情与愤懑，明确表达了不会轻易交出兵权，对回纥的野心和朝廷可能的“割地苟安”深恶痛绝。
那句“静待天时”，更是隐晦的回应！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好！好一个李光弼！”
李隆基激动之下，又是一阵猛咳，却带着一丝快意。
他赌对了！李光弼这柄利剑，尚未完全被灵武新朝所控！
“郭子仪处……继续想办法！” 李隆基喘息着，“还有……叶护那边……”
“回纥王子……近日愈发骄纵。”
高力士忧心道，“索要无度，稍不如意便纵兵滋扰城外百姓。李辅国一味满足，恐养虎为患！而且……他似乎对陛下您……格外‘关注’，几次向李辅国打探陛下病情。”
李隆基眼神一凛。
叶护那句“活的太上皇比死的有用”，绝非戏言。
这个贪婪的草原王子，恐怕也在盘算着如何利用他这个“奇货”攫取更大的利益！
他李隆基，不仅对肃宗是威胁，对回纥人来说，也是一张随时可以打出的牌！
“让他……关注……”
李隆基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高力士，放出风去……就说……朕……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咳得厉害……药石……罔效……”
“陛下？！”
高力士大惊。
“照做！”
李隆基不容置疑，“朕……要看看……这潭水……能有多浑！”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迅速在灵武权力圈内泛起涟漪。
肃宗李亨闻讯，表面哀戚，内心却隐隐松了一口气。
李辅国则加紧了“安神药”的剂量，眼神更加阴冷。
最耐人寻味的是叶护王子的反应。他不再频繁索要财物女子，反而“关切”地派回纥医官前来“探望”，被李辅国以“陛下需静养”为由挡回。
叶护并未强求，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算计的光芒更盛。
他开始频繁与郭子仪接触，谈论的也不再是封赏，而是……“回纥勇士仰慕大唐太上皇威仪，若陛下不幸，愿以草原最高礼仪护送陛下灵柩归葬长安”云云。
郭子仪对此不置可否，态度愈发谨慎深沉。
灵武的局势，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更加汹涌。
肃宗、李辅国希望太上皇“安静”地死去；回纥叶护则希望太上皇“死得有价值”，成为他勒索更多利益的筹码；而郭子仪、李光弼则在观望，在权衡。
而被所有人视为“行将就木”的李隆基，则在这华贵的囚笼深处，忍受着毒药的侵蚀与身体的衰朽，用钢铁般的意志，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关乎生死的赛跑。
他像最精明的猎手，也像最坚韧的猎物，一边艰难地维系着生命之火，一边冷眼旁观着棋局的变化，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惊雷——肃宗驾崩之日的降临！
他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每一次痛苦的咳嗽，都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朕，还没死透！
这盘棋，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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