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日虽无北地酷寒,但那湿冷却如细针,能钻透厚重的锦袍。
淮阳王府的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
偶尔爆起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动,映照着李倓晦明不定的侧脸。
他刚打发走了一拨人。
来者是本地一家颇具规模的丝商,借着年节由头。
送来几大箱“土仪”,言辞恳切,只说是孝敬王爷,聊表寸心。
李倓甚至没让人打开箱子,只瞥了一眼礼单上那过于丰厚的名录,嘴角便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本王奉旨监察地方,非为敛财。”
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这些东西,原样抬回去。告诉你们东家,若真有心,不如好生经营,按时足额纳税,便是对朝廷最大的忠心。”
那商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额角渗出细汗。
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李倓一个淡漠的眼神逼退。
只得讪讪地命人将沉重的箱子又抬了出去,来时满怀希望,去时如坠冰窟。
书房门重新合上,李倓轻哼一声。
这些蝇营狗苟之徒,手段还是这般老套。
真当他李倓是那等没见过世面、几箱金银就能打发的蠢物?
他们根本不明白,他要的,远比这些黄白之物大得多。
片刻宁静被打破,长史轻声来报。
“王爷,盐铁转运使刘晏刘大人到了。”
李倓精神一振,脸上那点慵懒和讥讽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神采:“快请。”
刘晏风尘仆仆而入,官袍下摆还沾着些许泥点,显然是刚从某处巡视归来。
他年岁不算大,但眉宇间己有了经世务者的沉稳与干练。
眼神锐利,透着不容置疑的精明。
“下官刘晏,参见淮阳王。”礼节一丝不苟。
“刘使君不必多礼,看座。”
李倓笑容和煦,亲自为他斟了杯热茶,“使君一路辛苦。本王闲居于此,倒是时常听闻使君为新政奔波,劳苦功高啊。”
刘晏欠身接过茶盏,并未因王爷的亲厚而有丝毫得意,言辞清晰而务实。
“王爷谬赞。分内之事,不敢言苦。陛下锐意中兴,改革盐铁、漕运,乃充实国库、平抑物价之根本,下官唯有竭尽全力,方不负圣恩。”
“好,好一个‘分内之事’。”
李倓颔首,看似随意地问道。
“如今这新政推行,尤其是这江南之地,具体情形如何?可还顺畅?有无遇到什么难处?”
刘晏放下茶盏,神色凝重了几分。
“回王爷,新政大利于国,然推行确非易事。旧有盐枭、漕霸势力盘根错节,虽经永王案有所清扫,然其根基未绝,时有反复。”
“加之一些地方豪强、官吏,阳奉阴违,或暗中阻挠,或试图在新政中另寻贪墨门路,下官近日便在核查几处盐仓亏空与漕粮折兑的账目,其中蹊跷颇多。”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铿锵。
“然,陛下圣心独断,支持甚力,更有新式记账与审计之法,使得贪墨较以往更难隐匿。”
“下官己着手整顿,抓了一批,罢了一批,新政大势,无人可逆。如今江淮盐税己较乱前翻倍,漕粮效率亦大增,假以时日,必成帝国财赋之基石。”
李倓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
他能从刘晏简练的汇报中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与铁腕手段。
抓了一批,罢了一批……说得轻松,这背后不知是多少场不见硝烟的厮杀。
他心中不禁翻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刘晏能力的欣赏。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自己那位高踞灵武皇宫之中的祖父的佩服。
他的祖父。
坐稳这天下几十年,开创开元盛世,岂是幸致?
其眼光、其手段、其用人之道,当真深不可测。
自己当初在灵武,以为抛出些屯田、债券的计策,再掌控些许舆论,便能搅动风云,甚至觊觎大位。
如今想来,是何等幼稚可笑。
祖父恐怕早己将自己那点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如同观掌纹一般。
他将刘晏这样一把利刃放在江南,授予全权,改革盐铁这等命脉。
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魄力和自信。
他不怕刘晏权倾一方,因为他自信能牢牢掌控。
他推行如此触及根本的利益改革,必然遭遇巨大阻力。
但他依旧强力推动,因为他看的是整个帝国的中兴大局,而非一时一地的得失人望。
这种格局,这种手腕……
李倓心底那点因被外放而产生的怨怼,在此刻竟消散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甚至是一丝寒意。
与这样的帝王博弈,自己真的够资格吗?
但他随即又将这丝动摇压了下去。
不够资格,便要变得够资格!
祖父越是强大,自己若能在这江南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岂不越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刘使君雷厉风行,本王佩服。”
李倓收敛心神,笑容愈发真诚了些。
“本王既领观察使之职,督察吏治、安抚地方亦是分内。日后若发现有何人何事阻碍新政,或有不法情状,使君尽管首言,本王定当协同查办,绝不姑息!”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暗中递出了橄榄枝。
暗示自己手握监察之权,可以成为刘晏推行新政的一股助力。
刘晏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深深看了李倓一眼,这位以文雅乃至些许孱弱闻名的王爷,似乎与传闻有所不同。
他略一沉吟,拱手道。
“有王爷此言,下官便更有底气了。江南吏治盘根错节,确需王爷这般尊位重权之人坐镇肃清。日后若有难处,定当禀报王爷,共商对策。”
两人相视一笑,各怀心思。
却在“肃清江南”这一点上,暂时找到了利益的交汇点。
送走刘晏后,李倓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萧索的庭院。
刘晏这条线,他算是初步搭上了。
接下来,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挖出那隐藏更深的东西——汾王。
乃至可能存在的、更高处的黑手。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祖父,你在灵武布下大局,横扫叛军。
那孙儿便在你这江南棋局上,为你,也为我自己,下一盘不一样的棋吧。
看看最终,是谁更能看清这帝国的病灶,又是谁,能真正刮骨疗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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