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洛阳行馆内院。
连日的阴雨终于暂歇，惨淡的冬日阳光透过云隙，勉强照亮了精心打扫过的庭院。
李豫处理完上午紧急军务，深吸一口气，这才朝着安置沈珍珠母子的暖阁走去。
他的心绪依旧复杂混乱。
那份废墟雨地中的剧烈冲击稍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忐忑与酸楚。
他日夜思念的人就在咫尺，却隔了生死、隔了磨难、隔了无法倒流的时光。
侍女悄无声息地为他打起厚厚的锦帘。一股混合着药香和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低头专注地看着怀中己然安睡的孩子。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素雅的藕荷色襦裙，墨黑的长发仔细地绾成了一个简单的髻，只用一根玉簪固定。
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和侧脸上，勾勒出清瘦却依旧柔美的轮廓。
仅仅是这样一个安静的背影，就让李豫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攥紧。
他几乎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如梦似幻的一幕。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转过头来。
李豫终于看清了她的全貌。
洗净了泥污，略施薄粉，那张他曾在无数个日夜描摹思念的脸庞，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依旧是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我见犹怜的婉约气质。
时光和苦难并未夺去这份天生的韵致，反而添了几分脆弱的、惊心动魄的美。
只是，她确实清瘦了太多，下巴尖尖的，脸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
而眼底则带着难以消弭的倦怠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怯。
“殿…殿下。”
她放下孩子，慌忙起身，便要行礼，动作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生疏和惶恐。
“不必多礼。”
李豫快步上前，虚扶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仿佛怕吓到她。
他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脸上，试图找出更多过去的痕迹，却又被那明显的憔悴刺得心痛。
“身子可好些了？孩子呢？”
“劳殿下挂心，都好多了。”
沈珍珠垂着眼帘，不敢与他对视，声音细弱。
“医官来看过，开了安神补气的方子。适儿……只是受了些惊吓，有些体弱，吃了药，睡得很安稳。”
李豫的目光落到榻上那小小的人儿身上。
孩子睡得正香，呼吸均匀，脸蛋红扑扑的，眉眼果然像极了他小时候的模样。
一种混杂着巨大喜悦、深沉愧疚和磅礴责任感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喉头再次发紧。
他示意沈珍珠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了。
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沉默了片刻，李豫艰难地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中己久的疑惑。
“珍珠……这些年，你既然活着，为何……为何从不设法告知官府？哪怕递个消息……”
他想起自己当初发疯般在西南寻她。
却落入陷阱，受尽屈辱，最终心灰意冷，断情绝念。
若早知她活着，在洛阳……
沈珍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双手紧紧攥住了衣角，指节泛白。
她抬起头，眼中迅速积聚起水汽，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重生李隆基：从马嵬坡再造大唐“殿下以为我不想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乱兵之中，我能侥幸活下来，己是上天垂怜。一个弱女子，怀着他的孩子……”
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眼泪终于滑落，“在这乱世里，活着有多难？比死了更难……”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不是没试过……最初逃难时，也遇到过打着官军旗号的人，可……可他们比叛军好不了多少，抢粮抢钱，看到稍有姿色的女子便……”
她的话语顿住，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恐惧。
“后来，到了洛阳附近，稍微安定些，我也曾想去官府求助。可是……可是殿下，我一个孤身女子，还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贸然去说自己是广平王府的人，谁会信？只怕立刻就被当成疯妇赶出来，或者……被某些有心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后怕。
“这世道，人心比鬼怪更可怕。我见过太多……太多肮脏事了。我只能躲起来，越不起眼越好。”
李豫的心随着她的话语不断下沉，他几乎能想象到她所经历的绝望与恐惧。
沈珍珠抹了把眼泪，唇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
“所以……我不敢信任何人。我只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用灶灰把脸抹黑，穿着最破最臭的衣服，躲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生怕被人多看一眼，生怕被人惦记……只有这样，我和适儿才能……才能勉强活下来，等到……等到也许有一天……”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无声地流泪。
李豫彻底明白了。
她不是不想找他，是不敢。
乱世摧毁的不仅是城池，更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她像一个受惊过度的鸟儿，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她彻底毁灭。
她那惊人的美貌在太平盛世是恩赐，在那样的炼狱里，却成了招致灾祸的原罪。
她只能拼命地隐藏它，甚至不惜自污。
而他，远在灵武，后来征战西方。
他的权势和荣耀，非但没有成为她的庇护，反而可能成为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一旦身份暴露，却又无法立刻得到确认和保护。
等待她的，将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席卷了李豫。
他以为自己历经磨难，己然心硬如铁。
可此刻，听着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诉说最绝望的过往。
他才知道，有些痛，足以撕裂灵魂。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在她下意识瑟缩的动作中僵住了手臂。
最终，他只是将手轻轻放在她不断颤抖的、冰凉的肩上。
“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能伤害你们母子分毫。我以性命起誓。”
沈珍珠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那眼神复杂至极，有依赖，有恐惧，有隔阂，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弱的光。
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笼罩着这对历经生死劫难、再次重逢的恋人，以及他们安然沉睡的孩子。
温暖却沉重，失而复得，却己物是人非。
隔阂与伤痛，并非一句誓言便能轻易抹去。
未来的路，依旧布满了需要小心翼翼跨越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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