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消息，通过“影子”特有的加密渠道。
比寻常奏报更快地呈送到了灵武行宫李隆基的案头。
灯下，李隆基细细阅看着密报上关于李豫如何于废墟中寻得沈珍珠与幼子、以及其后如何安置的每一个细节。
他苍老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
唯有指尖在听到“小殿下眉目酷似广平王”时，几不可查地轻轻叩击了一下桌面。
高力士垂手侍立一旁，屏息凝神。
良久，李隆基放下密报，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似乎在权衡思索。
殿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倒是没想到……竟真有血脉留存于世。”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感慨。
“豫儿这孩子，心思重，执念深。当初西南之事，几成他的心魔。如今这般……也好。”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昔，那点感慨迅速被帝王纯粹的算计所取代。
“总是悬着念想，反倒误事。如今人找到了，孩子也有了，尘埃落定，他也该收收心，把全部精力放到国事上来了。”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问：“大家的意思是……”
“既然找到了，藏着掖着反而不美，徒惹猜疑。”
李隆基语气果断。
“传朕旨意：沈氏于国难之中，为广平王保全血脉，贞烈可嘉，功在社稷。特赐封为广平王良娣，享正西品命妇仪制。其子李适，既为广平王长子，即日录入宗谱，赐名‘适’，取‘安适宜室’之意，望其承嗣延禧。”
他顿了顿，补充道。
“一应用度、护卫，皆按制拨付，不得怠慢。令独孤氏务必妥善照料，彰显皇家体统。”
这道旨意，可谓恩宠备至。
良娣之位，仅次于正妃。
明确了沈珍珠在广平王府仅次于独孤氏的地位，给了她应有的名分和保障。
而对皇长曾孙的赐名录入宗谱，更是确认了孩子的正统身份，意义非凡。
高力士心中暗叹。
陛下此举，既是天家恩典，抚慰皇孙，更是高明至极的政治手腕。
如此一来，既全了李豫的念想，免其因私情牵扯过多精力。
又将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完全纳入了皇家规范的轨道之内。
由未来正妃独孤氏“妥善照料”，无形中也是一种制约。
陛下这是要将所有不可控的因素，都变为可控的棋子。
“大家圣明。”高力士躬身领命，“广平王得知，必定感念陛下天恩浩荡。”
李隆基哼了一声，语气转淡。
“感念与否，倒在其次。你即刻拟旨，用印后以六百里加急送往洛阳。另外，在给豫儿的私谕里，给朕加上一句——”
他目光沉静，字句清晰。
“‘天赐麟儿，朕心甚慰，尔当恪尽人父之责。然家国一体，储贰身系天下，光复两京仅乃中兴之始，百废待兴，万机待理。望尔勿因私废公，当以国事为重，统御麾下，早日廓清中原，奠安社稷，方为至孝。’”
恩典给了，敲打也不能少。
这是在明确告诉李豫：
朕给了你想要的，了你一桩心事，但你更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责任，别因为女人孩子忘了正事。
……
数日后，洛阳行馆。
当皇帝的旨意和私谕同时送达时，李豫正看着医官为沈珍珠诊脉。
他接过那明黄卷轴，听完宣旨内侍朗声宣读的内容。
尤其是听到“良娣”、“录入宗谱”、“赐名适”这些字眼时。
他先是愕然，随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猛地冲上心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没想到祖父动作如此之快，思虑如此之周全！
这不仅是对珍珠和孩子的承认，更是对他李豫的一种深刻理解和体恤。
将他难以启齿的牵挂和顾虑，以一种最堂皇、最恩宠的方式彻底化解。
他跪在地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臣孙李豫，领旨谢恩！陛下隆恩，天高地厚，臣……臣……”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待内侍离去，他展开那份私谕，看到最后那句“勿因私废公”、“以国事为重”。
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清醒的冷水，满腔的激动和感激光芒迅速内敛、沉淀。
他明白了。
祖父给了他天大的恩典，也给了他最明确的警告和期望。
这份沉甸甸的皇恩，需要用更加兢业的态度和更大的功绩来回报。
他转身，看向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却因这突如其来名分而显得有些无措的沈珍珠。
又看了看乳母怀中咿呀学语的李适，心中百感交集。
他走到沈珍珠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郑重。
“珍珠，陛下恩典，你都听到了。从今往后，你再无需担惊受怕。好好将养身体，照顾好适儿。外面的事，一切有我。”
沈珍珠眼中含泪，用力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
李豫轻轻抱了抱儿子，然后毅然转身，大步走出暖阁。
脸上的柔情己被坚毅取代。
他来到书房，即刻修书一封。
信中尽是感激涕零、誓死效忠、必以国事为重的话语，命人以最快速度送往灵武。
随后，他召来郭猛及诸将。
“传令下去，加紧整军，清点粮草，五日后，兵发邺城！”
他的声音恢复了冷硬与决断，目光扫过麾下将领，锐利如刀。
“史思明残部犹在，河北未靖，岂能耽于安逸？陛下在京观等着我等再传捷报！”
这一刻，那个在雨地中痛哭失情的皇子似乎消失了。
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那个太原城下力挽狂澜、奇袭长安的天下兵马元帅。
祖父的恩典与敲打，如同最有效的清醒剂。
他将那份失而复得的珍贵情感深深埋入心底，转化为更强大的动力。
家国天下，他必须扛起。
而祖父的这份“了却心事”之恩，他唯有以赫赫战功和一個太平盛世来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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