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崔器之子崔炫大婚的日子，终究是到了。
出乎许多人意料，崔府并未张灯结彩、大肆铺排。
门前的红绸挂得规整，却绝无僭越之嫌。
往来迎送的仆从衣着干净，却无多少喜气洋洋之色。
就连宴席的规模，也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只邀请了少数实在推脱不掉的亲朋和女方的至亲。
崔器一身暗红色常服，站在厅堂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硬表情。
若非胸前别了一朵小小的红花，几乎看不出他是今日的主婚人。
他目光扫过略显冷清的庭院，心中并无半分不满。
反而隐隐觉得这样才好。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什么人。
陛下手中最锋利、也最沾血的一把刀。
屠戮宗室、清洗叛逆、整治京畿，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拉仇恨。
陛下需要他做孤臣，做酷吏，做那个能斩开一切污秽，同时也背负所有骂名的人。
结亲河东柳氏，己是陛下额外开恩。
算是给他这柄“刀”加了个刀鞘，稍作遮掩。
若再不知进退，广邀朝臣，大操大办，那便是自寻死路。
结党营私这西个字，任何时候扣下来，都是灭顶之灾。
他崔器能活到现在，并且手握权柄，靠的就是这份对自身位置的极端清醒和冷酷。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这长安官场。
“户部尚书韦大人到——！”
“吏部尚书杜大人到——！”
“礼部王大人到——！”
唱名声接连响起，崔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韦见素、王缙、杜鸿渐，这三位可是如今朝堂的核心人物，真正的大权在握！
他们怎么会来？
只见三位紫袍大员联袂而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送上贺礼。
言语间皆是“崔尚书为国操劳，公子大喜，我等岂能不来讨杯酒吃”的客套话。
崔器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不得不挤出几分僵硬的笑容，拱手还礼。
“三位相公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入内。”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各部侍郎、郎中、御史台的官员……
甚至一些平日与崔器绝无往来、甚至暗中弹劾过他的清流官员，也纷纷带着厚礼登门了！
女方那边的宾客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河东柳氏虽是大族，但也绝无如此大的面子能让半个朝廷的重臣不请自来！
他们看向崔器的目光，顿时又多了几分敬畏与难以言说的复杂。
庭院很快变得拥挤起来，准备的席位远远不够，管家慌忙派人临时加座。
那些带来的贺礼，更是堆积如山，琳琅满目，其价值远超一场寻常婚宴该有的规格。
崔器站在人群中，感受着西面八方投来的、或敬畏、或巴结、或探究的目光，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这每一份厚礼，每一个热情的笑容，背后都可能藏着算计，都是试图将他拖入某个阵营的绳索。
他想要的冷清，彻底成了泡影。
就在这诡异而热闹的气氛达到顶点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骚动，随即一个尖细而高亢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喧嚣：
“陛下——驾到——！”
如同沸油中倒入一瓢冰水，整个崔府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口。
只见李隆基一身常服，却难掩帝王气度，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在一众便装护卫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
他目光随意地扫过满院的朝臣和那堆成小山的贺礼，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崔器第一个反应过来，疾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在地。
声音都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臣崔器，不知陛下驾临，迎驾来迟，死罪！”
满院子的官员这才如梦初醒，哗啦啦跪倒一片，高呼万岁，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
皇帝竟然亲自来参加一个酷吏儿子的婚礼？！
这是何等的殊荣？还是…另有用意？
李隆基哈哈一笑，亲手扶起崔器，力道不轻不重。
“爱卿平身。今是主婚人，朕是不请自来，讨杯喜酒喝的恶客，诸位卿家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他话说得随和，但哪有人真敢放肆？
众人战战兢兢地起身，垂手侍立，气氛比刚才更加诡异。
李隆基环视一周，目光尤其在韦见素、王缙、杜鸿渐三人脸上停留了片刻，笑道。
“哟，三位相公也在？看来朕来得不算最早。也好，人多热闹。”
韦见素等人连忙躬身，冷汗都快下来了。
“臣等也是刚至，刚至…”
李隆基不再理会他们，拍了拍崔器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亲昵，却又仿佛意有所指。
“崔卿啊，你为朕办事，劳苦功高，平日里太过简朴。今日公子大喜，就该热闹些。看看，诸位同僚都是热心肠，朕心甚慰啊。”
崔器心头一凛，陛下这话…是敲打？是试探？还是真的“甚慰”？
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臣惶恐！犬子微末之事，岂敢劳烦陛下与诸位同僚…”
“诶，此言差矣。”
李隆基打断他，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
“家国天下，家事亦非小事。尤其是臣子的家事，朕，自然要关心。”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丰厚的贺礼，缓缓道。
“只是这贺礼嘛，情意到了便好，过于厚重，反倒让崔卿不安了。他这人朕知道，只懂得为朕分忧，不擅长这些人情往来，诸位说，是不是？”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所有带了重礼前来的大臣。
陛下这话，分明是在点他们！
是在警告他们不要试图攀附、结交崔器！
“是是是…”
“陛下圣明…”
“臣等孟浪了…”
众人连忙附和，脸色煞白。
李隆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仿佛真的只是来喝喜酒一般，朗声道。
“新人在何处？朕既来了，总要看看新郎官，沾沾喜气。别怪朕这不速之客，扰了诸位的雅兴才好。”
婚宴的气氛，因为帝王的突然驾临，变得无比微妙而紧张。
所有人都明白了，陛下此行，绝非单纯贺喜，而是来亲自划定界限，警告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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