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宗李亨近日心情颇佳。
朔方节度使郭子仪遣使飞报：大军连战连捷，于河东道连克叛军据点，收复数座城池，兵锋首指叛军盘踞的蒲州（今山西永济），威胁叛军侧翼！
虽非两京收复的惊天捷报，但在灵武新朝立足未稳、叛军势大的局面下，这无疑是久旱甘霖。
灵武城中，肃宗特意下诏，允百姓张灯一日，以贺王师小捷，提振军民士气。
一时间，这座临时都城竟也显出几分虚假的“繁华”。
入夜后，稀稀落落的灯笼挂起，街头人流比往日稍多，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试图驱散战争的阴霾。
这难得的“喜庆”，也波及到了囚禁太上皇的行宫。
或许是肃宗心情好，或许是李辅国觉得一个“垂死”的老头在严密监视下翻不出浪花，看守略有松动。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提出，太上皇久困静室，恐于病体无益，想恳请陛下（肃宗）开恩，允太上皇在行宫范围内的小花园透透气。
肃宗沉吟片刻，在李辅国的“建议”下，最终“恩准”。
但条件苛刻：仅限白日，范围仅限行宫西侧荒僻的梅园，且须有李辅国指派的心腹宦官和侍卫“随侍照料”，高力士亦步亦趋。
李隆基坐在一张特制的、铺着厚厚毛皮的肩舆上，被两名健壮的宦官抬着，缓缓行在通往梅园的小径上。
深秋时节，梅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缩，园内一片萧瑟。
但李隆基浑浊的目光，却贪婪地越过行宫不算高的围墙，投向外面那稀薄的“烟火气”。
他看到了远处街市模糊晃动的灯笼光影，听到了隐约传来的、不甚真切的市井喧嚣。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匆匆走过墙外的巷子，担子里似乎有小孩的拨浪鼓和粗糙的泥哨。
一阵风吹过，带来了街角食肆蒸饼的微弱香气，还夹杂着劣质脂粉和牲口粪便的味道。
这混杂、粗粝的“人间烟火”，对于被囚禁在药味与阴谋中数月之久的李隆基来说，如同久旱逢甘霖！
它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真实，充满了挣扎求生的力量。
这力量，比肃宗那虚假的“捷报”更能触动他。
“这才是朕的大唐……朕的子民……”
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开元盛世时长安东西市的摩肩接踵，胡商云集，百戏喧腾，那才是真正的烟火鼎盛！
如今，这灵武城中的点点微光，不过是乱世中蝼蚁般的挣扎。
肃宗和他的“捷报”，离这真实的苦难太远太远了。
“陛下，外面风大，仔细龙体。”
李辅国指派的心腹宦官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同时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李隆基投向墙外的视线。
李隆基顺从地收回目光，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那点寒风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他靠在肩舆上，闭目养神，心思却在飞速转动。
“郭子仪在河东道进展顺利……威胁蒲州……”
这消息他通过高力士的渠道也己知晓。这固然是好消息，但也意味着叛军内部压力增大，矛盾可能激化。
他最关心的，是那个关键节点——安禄山的死期！
根据模糊的历史记忆，安禄山应该是在称帝后不久，被其子安庆绪所杀。
算算时间，安禄山在洛阳称“大燕皇帝”是在天宝十五载（756年）正月，如今己是至德二载（757年）深秋……
应该快了！但具体何时？
安庆绪能否成功？史思明会如何反应？
这些变数太大！他必须等待确切的消息！
安禄山之死，必将引发叛军内部的巨大震荡，这是他脱困甚至搅动全局的重要契机！
“肃宗……还有几年……”
李隆基心中默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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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年，在毒药侵蚀和软禁折磨下，对他而言漫长得如同地狱！
他等不了那么久，必须在安禄山死后叛军内乱的窗口期，有所行动！
然而，如何行动？
他身处囚笼，一举一动皆在李辅国耳目之下。
郭子仪、李光弼远在千里之外，态度不明。
叶护王子是头喂不饱的狼，难以依靠。
高力士忠心，但力量有限。
他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梅园角落里一个正在默默扫地的老宦官。
那宦官动作迟缓，背脊佝偻，毫不起眼。但李隆基记得他。
小顺子！当年在兴庆宫，只是一个负责洒扫的低等宦官，因一次失手打碎玉器差点被杖毙，是他偶然路过，随口一句“罢了，碎碎平安”救了他一命。
后来，这小顺子被排挤到了冷宫，没想到也随驾流落到了灵武，沦落到在这荒园扫地。
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在李隆基心中燃起。
这种被遗忘在角落的老奴，往往才是监视的死角！而且，有旧恩！
接下来的几日，只要身体“稍好”，李隆基便要求去梅园“透气”。
他依旧表现得昏沉、虚弱，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偶尔“精神稍好”时，会让高力士扶着，在梅树下“艰难”地走上几步，咳嗽连连。
每次，他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那个角落，扫过那个默默扫地的小顺子。
终于，在一次李辅国的心腹宦官被临时叫走的短暂空隙，高力士“恰好”扶着李隆基走到离小顺子不远的一株老梅树下歇息。
李隆基剧烈地咳嗽着，身体摇晃，高力士手忙脚乱地搀扶，一方沾着暗红血迹的旧丝帕“不慎”从李隆基袖中滑落，被风吹到了小顺子脚边。
小顺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他抬头，正对上李隆基那双看似浑浊、深处却蕴含着一丝难以言喻威压和……
一丝恳求的眼睛！那双眼睛，瞬间唤起了他多年前在兴庆宫被宽恕的记忆！
“咳咳……脏了……扔了吧……”
李隆基喘息着，声音微弱，目光却死死锁住小顺子拿着丝帕的手。
小顺子浑身一颤！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意外！
这是太上皇在向他传递信息。
这位曾经主宰天下、如今却如同风中残烛的老人，在用这种方式向他求救！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瞬间攫住了这个老宦官。
他只是一个最低等的洒扫奴仆，他能做什么？
但他忘不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正走回来的李辅国心腹，猛地将丝帕紧紧攥在手心，藏入袖中，低下头，继续默默地扫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隆基缓缓闭上了眼，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
第一步，成了！那方丝帕，是他身份的象征，上面的血迹是无声的控诉，更是信任的投递。
他赌这个小顺子还有一丝忠义之心，赌他能在监视的死角找到传递消息的方法！
回到静室，李隆基在高力士的掩护下，再次催吐掉当日的“安神药”。
身体的痛苦依旧，但心中的谋划却更加清晰。
“安禄山……你的死期……就是朕的生机！”
“小顺子……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肃宗……享受你的‘捷报’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他躺在冰冷的锦榻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属于肃宗庆贺的丝竹之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深沉的弧度。
灵武的烟火气，成了他锁链上的一道缝隙；肃宗的“捷报”，成了麻痹敌人的迷雾；而那个角落里扫地的老宦官，或许就是撬动这铁幕囚笼的第一根杠杆。
他像一只蛰伏在蛛网最深处的老蜘蛛，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安禄山的死讯）的震动，然后，发出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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