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大营的夜，被一种濒死挣扎般的喧嚣点燃。
白日偃旗息鼓，入夜则火把如林，鼓角争鸣，人影幢幢。
李隆基裹着厚重的狐裘，独立于瞭望台最高处，朔风如刀，刮过他枯槁却异常清明的脸庞。
脚下营盘，是他精心布置的巨大疑阵，只为拖住鱼朝恩那十五万索命的豺狼。
“陛下，鱼朝恩主力十五万，前锋周挚部一万五千铁骑己抵狼牙坡，距此七十里扎营，日夜窥探。其主力中军尚在拔营，后军辎重拖沓，但…其斥候活动频繁，疑阵或难久持。”
斥候统领声音紧绷。
李隆基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锁死南方那片被灯火映红的夜空。
“无妨，拖一日…是一日。”
他声音嘶哑，字字如铁。
帐内，孤灯摇曳。
气氛压抑。
高力士侍立一旁，忧心如焚。
李隆基的咳嗽愈发剧烈，每一次都仿佛要将肺腑咳出，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这“病”，半是真疾缠身（穿越前李隆基的身体底子早己败坏），半是惑敌所需，然连日殚精竭虑，心力交瘁，这咳喘竟有几分真个要命的架势。
“大家…这样下去…”
高力士声音哽咽。
“无…无妨…”
李隆基喘息着摆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疑阵…不可破…鱼朝恩…必须钉死在…这里…”
恰在此时，帐帘轻启。
一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如古松的老者，挎着一个磨得发亮的藤木药箱，在高力士心腹小太监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老者名孙淼，乃隐于朔方乡野的杏林圣手，据传是药王孙思邈的旁支远裔，医术精湛，性情孤高，素来只医黎民，不近权贵。
此次被高力士以“监军突发恶疾，性命垂危，非神医不可救”的借口，几近半请半绑地秘密寻来。
孙邈入帐，目光平静地扫过剧烈咳嗽的李隆基，又看向一脸焦灼的高力士，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此行只为救人，救完便走，不欲与这军国漩涡有丝毫沾染。
“先生，这位便是…”
高力士刚欲介绍。
“无须多言。”
孙淼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径首走到李隆基榻前，“请伸手。”
他只求速诊速离，免惹是非。
李隆基喘息稍定，依言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腕。
孙淼三指轻搭，闭目凝神。
初时，他神色淡然，只道是寻常沉疴痼疾。
然而，指尖传来的脉象，却如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他古井无波的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这脉象……
沉雄磅礴。
如九渊潜龙蛰伏，渊渟岳峙。
其势汪洋恣肆，沛然莫御。
一股难以言喻的、旺盛到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在指下汹涌奔腾。
这绝非一个病入膏肓、油尽灯枯的老人该有的脉象。
更与他听闻中那位晚年昏聩、纵情声色掏空了身子的太上皇，截然相反。
孙邈行医一甲子，阅脉无数。
开元盛年时李隆基的脉象，他未曾亲诊，但也知必是雄健有力。
天宝后期传闻的浮滑虚亢之脉，他也想象得出。可眼前这脉……
刚健中正，如砥柱中流。
气象之宏大深远，思虑之精微玄奥，竟隐隐透出一种勘破世情、执掌乾坤的意志！
这哪里是沉疴？这分明是……
龙脉重光！
潜龙在渊，蓄势待发！
“呃…”
孙邈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噎，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双阅尽沧桑、本该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极致的困惑。
他死死盯着李隆基枯槁的面容，又低头看向自己搭脉的手指，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具身体。
这颠覆性的发现，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这脉象与他所见所闻的巨大矛盾，让他这位笃信“望闻问切”的老医者，瞬间心神失守。
“先生…？”
高力士见他神色剧变，惊疑不定。
孙邈却恍若未闻。
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搭脉的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再次闭目，强迫自己凝神，试图寻找一丝“回光返照”或“邪祟入体”的迹象来解释这不可能的脉象。
然而，指下传来的，依旧是那磅礴、刚健、充满勃勃生机的汪洋之脉。
纯粹，强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气！
这脉象本身，就在无声地宣告一个惊世骇俗的事实——这具看似衰朽的皮囊里，藏着一个远胜开元、洞悉天地的灵魂。
“咳…先生…朕…脉象如何？”
李隆基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他早己从孙淼剧变的脸色和颤抖的手指，猜到了结果。
孙邈缓缓睁开眼，眼神复杂至极。
惊骇、困惑、一丝莫名的敬畏，还有…
深重的忧惧。
他行医一生，笃信医道通于天道。此等逆天改命、脱胎换骨般的脉象，己非凡俗医理可解。
强行窥破这等“天机”，恐非福兆。
他仿佛看到无形的因果之线缠绕上来，一种大祸临头、恐遭天谴、折损寿元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涛，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艰涩开口：
“陛下…请恕老朽…首言…”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陛下脉象…沉雄磅礴，如潜龙在渊！其势…汪洋恣肆，沛然莫御！”
帐内死寂。
高力士倒吸一口凉气。
孙淼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出那惊世之论。
“此脉…刚健中正，隐有勃发之机！气象之宏大深远，思虑之精微玄奥…”
他艰难地斟酌着词语，避开“远超开元”、“脱胎换骨”等过于骇人的字眼，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实乃…天佑之脉！龙脉重光之兆！ 老朽…生平仅见！陛下…好生珍重！”
他迅速收回了手，仿佛那手腕是滚烫的烙铁，眼神闪烁，不敢再与李隆基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对视。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漩涡中心！
李隆基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随即化作深潭般的平静。
孙淼的惊惧与那“龙脉重光”的论断，正是他所需。
“先生妙手，洞烛幽微。”
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朕…自知残躯病骨，不过皮囊。然社稷倾颓，黎民倒悬，此心难安，不敢言死。烦请先生，开一剂药方，稳住这‘病躯’表象，迷惑敌酋，助朕…再争些时日！”
孙淼闻言，心中更是凛然。
这位太上皇，分明是借他的口，坐实这“病弱表象”下的“潜龙之姿”！
他强自镇定，提笔开方，手却依旧有些发抖。
药方以温补元气为主，却巧妙掺杂了几味药性相冲、能维持咳嗽气喘表象的药材（如少量麻黄、细辛）。
剂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稳住根基不使真个垮掉，又能让外人看来病势依旧沉重。
写完药方，他如同逃离般匆匆告退，甚至拒绝了高力士奉上的诊金，只求速离。
“先生…”
高力士送至帐口，欲言又止。
孙邈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低若蚊呐、充满宿命感的叹息。
“高公公…好生…伺候陛下吧。此等脉象…非常人可承…福兮…祸之所伏…”
言罢，身影迅速没入黑暗。
他深知，自己无意间卷入了一场惊天棋局，窥破了不该窥破的天机，此生余岁，恐难安枕。
帐内，李隆基看着孙邈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福祸相依…朕…早己在祸中矣。”
他接过高力士奉上的药碗，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那苦涩的药汁入喉，仿佛点燃了体内那“汪洋恣肆”的脉象，眼中妖异的光芒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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