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的声音更加恳切，带着一种悲悯苍生的沉重。
“陛下！今太原血战未休，史逆凶焰犹炽，河南河北，千里丘墟，嗷嗷待哺之民何止百万！”
“当此用人之际，国力维艰之时，若因昔日一时之失察、一念之糊涂，便将彼等尽数推入绝境，岂非自折臂膀，徒令亲者痛而仇者快？更恐寒了那些尚在观望、有心归正之人的心！”
他再次深深躬身，言辞恳切。
“臣斗胆恳请陛下，法外施仁！对崔尚书所奏之人，当细查其行迹，明辨其心迹。若罪证确凿、助纣为虐者，自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若确系一时糊涂、情有可原，且无大恶者，何妨效法太宗皇帝‘使功不如使过’之遗风？许其戴罪立功，或充军前效死，或赴灾区抚民！令其以血汗洗刷前耻，报效朝廷！如此，既彰陛下雷霆之威，亦显陛下雨露之仁！更能收拢人心，共赴国难！”
一番话，掷地有声！
既明确肯定了肃宗伪朝的性质和清算的必要性，又巧妙地将部分“附逆者”降格为“失节者”，为其开脱留下余地。
更引用了太宗典故，点出了“使功不如使过”的实用主义政治智慧，最后落脚于“收拢人心，共赴国难”的大局观！
殿内落针可闻。
崔器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李豫这番话逻辑严密，滴水不漏，更站在了道德与实用双重高地。
那些原本绝望的官员，眼中己燃起感激与希望的火苗。
李隆基静静地看着阶下的孙子。
那年轻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并不高大，却像一棵雪中的青松，坚韧而挺拔。
他看到了李豫话语中那份刻意保持的、对生父“肃宗”称呼的“疏离”，看到了他努力在“国法”与“人情”、“威权”与“怀柔”之间寻找的微妙平衡。
“好！”
李隆基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的弧度。
“皇太孙所言，老成谋国，深合朕意！崔卿。”
“臣在！”
崔器连忙躬身。
“就依皇太孙所奏。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详查名单所列人等过往行迹、心迹动机，务求证据确凿！”
“罪大恶极者，斩立决！余者，视其罪责轻重及可用之才，或充军前效死，或流徙边瘴，或戴罪留任以观后效！务必做到不枉不纵，罚当其罪！”
“臣遵旨！”
崔器领命，再无二话。他知道，风向己定。
李隆基的目光再次落在李豫身上，那目光里，审视少了，赞许与认可多了几分。
“皇太孙心系国本，虑事周全，于纷繁乱局之中，能持中守正，殊为难得！赐紫金鱼袋，加食邑三百户！望尔戒骄戒躁，勤勉王事！”
“孙臣…谢皇祖父隆恩！定不负皇祖父期许！”
李豫强压住心头的激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赏赐，更是祖父对他今日表现、对他所走这条钢丝路线的初步认可！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
散朝后，风雪更大了。
李豫独自一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自己在行宫西侧的临时居所。
紫金鱼袋沉甸甸地挂在腰间，冰冷的触感却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推开房门，炭火的暖意扑面而来。
心腹宦官早己备好热茶，侍立一旁。李豫挥退左右，独自走到窗边。
窗外，灵武城笼罩在一片苍茫雪幕之中，远处的宫阙飞檐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着腰间温润的紫金鱼袋，祖父那看似平静却隐含深意的目光仿佛仍在眼前。
今日殿上那番话，字字句句都如履薄冰。
贬低父亲过度，是凉薄；为父亲旧部开脱太过，是立场不稳。
他只能将“父亲”剥离成一个冰冷的政治符号——悖逆的伪帝，而将他那些旧部，尽力描述成被符号裹挟、一时糊涂的个体。
“失节…而非附逆…”
李豫低声重复着自己在朝堂上的论断。他知道，祖父听懂了。
祖父要的，从来不是对父皇个人的彻底鞭尸，而是要彻底瓦解他政权的合法性基础，并收编其残余力量为己所用！
他李豫今日的“持中守正”，恰恰精准地踩在了皇祖父最需要的那个点上——既否定了父皇政权，又为吸纳其部分力量留下了口子，避免了不必要的清洗和内耗。
“父皇…”
李豫望向南方彭原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有对生身之父处境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被政治现实淬炼出的疏离与决断。
父子之情，在滔天的权力和国运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祖父将他立为太孙，既是护身符，更是催命符。
他唯有紧紧抓住祖父递过来的这根藤蔓，才有活下去、走下去的可能。
“忠义郎李珍…翰林承旨李白…”
李豫的思绪又转到新近归附的两人身上。
祖父对李白的安置，超乎规格的优渥！
剑履上殿，掌诏诰机要…这不仅是爱才，更是要将诗仙那惊世的才华和巨大的声望，彻底化为己用！
那柄诗笔，恐怕很快就要蘸满征伐的墨汁了。
而李珍，宿卫宫禁…祖父身边，又多了一把忠诚的快刀。
风雪敲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李豫站在窗边，年轻的身影在跳动的烛光下拉得很长。
他知道，这场夹在祖父与父亲之间的风暴，今日只是序幕。
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他必须走下去，也只能走下去。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感受着紫金鱼袋坚硬的棱角硌在掌心。
祖父的认可，是第一步。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权力的夹缝中，长成一棵真正能为帝国遮风挡雨的…雪中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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