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药味淡了些，窗棂透进正月下旬清冷的晨光。
李隆基靠在龙榻上，蜡黄的脸上依旧带着病容。
但深陷的眼窝里，那曾几近疯狂的火焰己熄灭，沉淀为一种深潭般的、带着疲惫的清明。
他手中拿着一份密报，是李光弼从太原发来的最新军情。
“……史贼主力退守相州，范阳残部人心惶惶，短日内确无大规模反扑之力……”
李隆基低声念着，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缓了许多。
他将密报放下，目光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太原的血战，灵武的血洗……两股浓重的血腥气仿佛还在鼻端萦绕。
他闭上眼，杨清瑶那张酷似玉环、苍白绝望的脸，和含元殿上喷溅的鲜血，再次交织浮现。
一股强烈的厌弃感涌上心头。
不仅仅是对敌人，更是对自己那日失控的、歇斯底里的龙怒。
“高力士。”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老奴在。”
“蜀中杨氏女……杨清瑶。”
李隆基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她……终究是颗棋子，身不由己。留在灵武，徒增是非，也……碍眼。”
高力士垂首静听。
“传朕口谕，着内卫精干人手，即日护送她离京。”
李隆基的目光投向南方，“送去……江南道，苏州府吧。寻个清净的尼庵安置，衣食供奉，按……按五品诰命份例供给。告诉她，安分守己，此生……莫再踏足灵武半步。”
他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片尘埃，“眼不见，心……也静些。”
“老奴遵旨。”
高力士领命，心中暗叹。
这处置，是囚禁，是流放，却也给了生路和体面。
比起那些菜市口身首异处、九族尽灭的，己是天壤之别。
帝王心中的那点“过激”和厌弃，终究是落在了实处。
杨清瑶被秘密送走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灵武上层激起了微澜。
崔器对此只是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在他看来，这等祸水，留其性命己是帝王莫大的仁慈。
而更令人玩味的是李白与杜甫的态度。
当杜鸿渐私下里带着几分试探，提起杨清瑶的处置时，正在李白居所对饮的两位诗人，反应出乎意料的一致。
李白放下酒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磨损的剑鞘，眼神锐利而复杂。
“那女子……身世浮沉，可怜可恨。然，彭原勾结叛贼，弑君弑父，行同禽兽！彭原李亨……默许此等卑劣行径，更是自绝于天下！那些为其爪牙、甘为内鬼之人……”
他猛地仰头饮尽杯中残酒，辛辣的酒气似乎冲淡了心头的郁结，声音带着沙哑的斩钉截铁：“该死！”
一旁的杜甫，没有李白那般锋芒毕露，只是深深叹息一声。
他眉宇间的忧色并未散去，想起那些在崔器酷刑下可能存在的冤屈，想起这灵武城上空尚未散尽的腥风。
但此刻，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却同样清晰。
“太白兄所言……是。国难当头，君臣大义，岂容此等悖逆人伦、引狼入室之恶行！程元振、孙孝哲之流……确实该死！”
这声“该死”从悲天悯人的诗圣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沉痛的、无可奈何的认同。
这是对底线被践踏后的愤怒，后庭青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是对帝王那场血腥清算中核心目标的……默认。
风波的涟漪似乎随着杨清瑶的离去和朝中某种微妙共识的形成，渐渐平息。
李隆基开始了他“过激”之后的“仁政”修补。
他强撑着病体，连续数日批阅积压的奏疏，亲自过问太原前线将士的抚恤发放，督促进度。
他召见了几位在血洗风波中未受牵连、表现尚可的地方刺史，温言嘉勉，询问民生疾苦。
他甚至下旨，从抄没的部分逆产中拨出一批粮秣布匹，赈济灵武城内因战乱流离失所的贫民。
一道道旨意从紫宸殿发出，试图用切实的行动，驱散笼罩在灵武上空的恐怖阴云，安抚那颗颗惊魂未定的心。
“陛下仁德！”
朝堂之上，颂圣之声再次响起，虽然比以往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李隆基坐在龙椅上，感受着这份刻意营造的“仁君”氛围，心中却一片冰冷清明。
仁政？
不过是乱世止血的绷带，是稳固人心的权术。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真正的仁德，需要强大的实力和……一个真正安稳的后方来支撑。
他的目光，越过了暂时平静的北方战线，越过黄河，越过秦岭，投向了广袤而混乱的南方。
南方！
那里有割据江陵、野心勃勃的永王李璘！
更有那个盘踞彭原、与自己血脉相连却又己成生死大敌的逆子——肃宗李亨！
他们就像两根深深扎在大唐躯体上的毒刺！
一个占据富庶之地，拥兵自重，随时可能北上争鼎；一个虽困守一隅，却勾结叛贼，丧心病狂，时刻觊觎着灵武的龙椅！
只要他们在一天，这后方就永无宁日。
北方的史思明就能获得喘息之机，甚至再次勾结！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李隆基疲惫的眼底缓缓复苏。
他轻轻敲击着御案，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传入侍立一旁的李泌耳中：
“李卿……”
“史思明这只恶狼，暂时被打断了爪子，但还没死透。不过，它想重新长好爪子扑上来，需要时间。”
“而这时间……”
李隆基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南方，“绝不能让它有！”
“攘外，必先安内！”
“是时候，跟南边那两位……算算总账了！”
紫宸殿的空气中，刚刚凝聚起的一丝“仁政”暖意。
瞬间被这句裹挟着铁血寒意的“算总账”冲得无影无踪。
李泌心中一凛，深深躬身。
他知道，帝王短暂的“仁德”休憩己经结束。
一场针对南方割据势力、更为复杂也更为残酷的政治与军事绞杀，即将拉开帷幕。
这盘以江山为局、以血亲为棋的生死棋局，终于要进入决定性的——收官阶段。
李隆基疲惫地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胸口伤处。
那隐隐的刺痛，提醒着他含元殿上的生死一瞬，也提醒着他。
这垂暮的龙吟，在迎来最终的曙光前，注定还要染上更多、更浓的血色。
他摊开南方复杂的舆图，目光如同盘旋的鹰隼，落在标注着“江陵”和“彭原”的位置上，指尖缓缓划过，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那动作，仿佛不是在查看地图，而是在……点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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