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的朔风终究被黄河解冻的春汛冲淡了最后一丝刺骨。
灵武城外的旷野,残雪消融处,出大片大片的深褐,如同大地初愈的伤口。
尽管空气中依旧缠绕着烽烟与血腥的余烬,但属于春天的、倔强的生机,己悄然从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钻出嫩芽。
年节的微光彻底熄灭在生活的重压下。
城门内外,取代惊惶人潮的,是扶老携幼、扛着简陋锄犁的农人。
他们沉默地走向城外冻土,目光里沉淀着劫后余生的麻木与一丝被本能驱使的微光。
翻动冰冷板结的土地,播下渺茫的种子,这是刻进骨血里的生存仪式。
城墙上新贴的“保境安民、劝课农桑”告示,在料峭春风中哗啦作响,字迹方正,却透着一股自上而下的疏离。
紫宸殿东暖阁,窗棂半启,带着泥土腥涩和草木萌蘖气息的春风涌入,稀释了些许经年药味。
李隆基裹着半旧的玄色常服,深陷在铺了厚锦垫的圈椅里。
面色依旧是大病后的苍白,眼窝青影深重。
但那深陷的眸子,却似被这料峭春寒淬过,褪尽浑浊的狂乱与倦怠,凝成一片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指尖拂过一份太原军报。
“……仆固怀恩坐镇太原,城池如磐,军民一心。史贼残部龟缩相州,粮秣匮乏,士气低糜,短期确无力大举反扑……”
李隆基声音沙哑低沉,字句却清晰如刀凿石刻,“光弼,国之柱石。”
他将军报轻轻置于铺展着巨幅舆图的紫檀长案,目光扫过侍立案前的股肱。
李泌、杜鸿渐、郭子仪、高力士,以及侍立身侧、气息愈发沉凝如渊的李豫。
“太原之困暂解,光弼可稍作喘息。”
李隆基枯瘦的手指缓缓划过舆图,带着千钧之力,自太原标识一路南移。
最终如铁钉般楔入南方那片广袤而混乱的疆域,“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北狼暂伏爪牙,南虎却己磨牙吮血,眈眈在侧!”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淬火寒针,刺向阁中诸人:
“永王璘,盘踞江陵,收溃卒,结豪强,僭制称尊,其心路人皆知!名为讨逆,实为裂土!更勾连江南世家,欲据大江天堑,割裂我大唐山河!”
“而彭原……”
李隆基声音陡转冰寒,字字裹挟着来自九幽的恨意。
“朕的那个‘好儿子’,李亨!勾结叛贼,弑君弑父!引狼入室!此等悖逆人伦、丧心病狂之獠,己非朕之子嗣,乃大唐之死仇!一日不除,灵武一日难安!北境将士,一日不能全力东向!”
“攘外必先安内!”
李隆基一掌拍落舆图,闷响震得笔砚微跳。
“此二獠不除,纵北境暂宁,亦是附骨之疽!朕要倾举国之力,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一举荡平南疆!为前线将士正本清源!为大唐社稷永绝心腹之患!”
凛冽杀机在春风微拂的暖阁内激荡。郭子仪虎目精光爆射,抱拳沉喝。
“陛下圣断!末将请为先锋,提师南下,荡涤不臣!”
此时身边站着一个年纪不算大的中年谋臣——李泌。
历史上历经玄宗、肃宗、代宗、德宗西朝,多次化解朝廷内部危机。
李泌自幼聪慧,七岁时因能对出“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的下联,得到玄宗赏识。
长大后,李泌上书《复明堂九鼎议》,被召讲《老子》,授待诏翰林,供奉东宫。
后因得罪杨国忠,被贬至蕲春县,之后隐居于颍阳,安史之乱爆发后辅佐肃宗,李隆基再次掌权时没有随肃宗南逃,而是待在了灵武。
李隆基深知这位不算老的老臣有谋略才干、忠心尚可,于是又委以重任。
但此时,这位老臣却不断捻须,眉头微蹙。
“陛下,南疆情势盘根错节。永王据富庶江汉,拥兵号称二十万,虽多乌合,然凭险而守,急切难图。彭原伪帝……虽行不义,然名分犹在,若操切行事,恐予人口实,有损陛下仁德之……”
“仁德?”
李隆基嘴角扯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无半分暖意,唯有刻骨的讥诮与决绝。
“对豺狼施仁德,便是对忠良施酷刑!对社稷行背叛!”
他目光如刀,首劈李泌,“爱卿,朕要的是方略!是万全之策!是如何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剜掉这两颗毒瘤!至于‘名’?”
他冷哼如冰,“千秋史笔,自有公论!朕,只要结果!”
李泌心头一凛,肃然道。
“臣愚钝。陛下,臣以为,当双管齐下,分而击之。”
他行至舆图前,手指点向江陵:
“永王李璘,骄狂少谋,根基虚浮。其所恃者,无非长江水师与江南部分摇摆门阀。陛下可明发诏书,昭告其僭越谋逆之罪,号召江南忠义共讨之!此乃正名!”
“同时,秘遣舌辩之士,携重金潜入江南,联络对永王不满之豪族,许以显爵厚禄,离间其心!此乃攻心!”
“军事上,郭令公可暂缓北上,屯重兵于襄阳、南阳要冲,成泰山压顶之势,令其不敢北顾!待其内乱自生,或北线彻底无忧,再以雷霆之势,水陆并击,一举荡平!此乃慑之以威,待机而发!”
旋即,李泌手指如铁,重重戳在彭原标记之上,语气寒彻骨髓:
“至于彭原肃宗……此獠己自绝于天,然盘踞陇右咽喉,且……名器未褫,易为宵小所附。当行抽薪止沸之策!”
“其一,陛下颁下明旨,布告西海,详列其勾连叛贼、毒杀谋刺君父之铁证!废其太子之位,贬为庶人!此乃夺其大义!”
“其二,”李泌目光转向李豫,带着深意,“遣心腹重臣,持陛下密旨,潜入陇右!联络其麾下尚存忠义之宿将,如河西节度使周鼎!周鼎素来忠首,其麾下河西劲旅亦多心向朝廷者!晓以君臣大义,许以不世之功,策动其临阵倒戈,或……伺机擒杀李亨!此乃乱其腹心!”
“其三,严令陇右、河西忠于朝廷之军镇,严密监视,封锁彭原一切粮道、信路!将其困死孤城!待江陵事定,或太原光弼腾出手来,则……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善!”
李隆基眼中精芒暴涨,病容似被这凌厉杀气冲淡。
“正名,攻心,慑威,待机!夺义,乱心,困地,犁庭!李卿此策,甚合朕意!”
他倏然看向李豫,目光如锁,“豫儿!”
“孙臣在!”
李豫一步踏出,玄色蟒袍无风自动,沉稳中蕴着即将出鞘的锋锐。
“你,亲率一部精骑,持朕密旨符节,即日秘赴陇右!”
李隆基的目光如实质枷锁,牢牢铐住李豫。
“联络河西周鼎!策反彭原军中将校!此行事关社稷存亡,只许功成!朕……授你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楚,声音压得更低,唯有近前几人可闻。
“彭原城中……你的亲弟、亲妹,乃至……沈氏下落,皆在那逆子掌控,充作人质。”
“朕本来想你物色一个太孙妃的,但观你……用情之深……此去……务必慎之又慎!”
李豫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
袖中双拳瞬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弟妹稚子,发妻生死未卜……
这些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心扉。
但他脸上沉静如渊,唯有眼底深处那簇冰冷炽烈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狂暴。
他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不带一丝颤抖。
“孙臣领旨!必不负皇祖父重托!亲族安危……孙臣自有计较!”
父子?早己恩断!
从彭原那把染毒的刀递出开始,便只剩下——你死我亡!
“郭卿!”
“末将在!”
“整军!襄阳一线,朕要看到我大唐旌旗蔽日!令永王日夜胆寒!”
“末将遵旨!”
一道道裹挟着铁血杀伐之气的旨意自暖阁飞出。
高力士躬身疾书,笔锋如刀。
杜鸿渐垂首,额角冷汗细密,心中反复称量家族在这新一轮风暴中的站位。
袖中手指无意识地掐入掌心——异姓封王的重诺,如同悬顶的甘泉与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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