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外,回廊。
李白与杜甫并肩,远眺城垣下,蝼蚁般在初春寒风中挣扎垦殖的农人。
和煦春风拂过衣袂,拂不散眉间山岳般的沉郁。
“春风吹又生……”
杜甫低吟,声音浸满悲悯与忧思,“野火烧不尽的是草,可人心戾气,朝堂血火……这春风,又能涤荡几何?”
紫宸龙怒,菜市血海,暖阁中那针对至亲的绝杀之谋,沉甸甸压在诗圣心头。
李白手按腰间磨损剑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眼前春色,似己见南疆将起的腥风血雨。
沉默片刻,他忽而开口,声如金玉交鸣,带着诗仙的穿透力与冰冷锋芒:
“少陵兄悲悯苍生,此心可敬。”
“然,非常之世,当行非常之事!永王割据,实为国贼!伪帝悖逆,人神共愤!此二獠不除,战祸绵延,黎民涂炭更甚!今日之雷霆,正是为明日之清平!”
“这春风……”
他蓦然昂首,望向南方天际翻涌的铅云,剑气隐然勃发。
“当是涤荡寰宇、扫尽妖氛的——快哉风!”
……
暖阁门开。
李豫玄袍身影当先而出,步履沉稳,周身气息凛冽如严冬。
郭子仪、李泌等紧随其后,人人面凝肃杀。
李隆基由内侍搀扶,缓缓踱至门边。他推开搀扶,独自立于门槛内。
春风带着料峭寒意,卷动他玄色常服的下摆,更衬出身形的枯槁单薄。
那张蜡黄疲惫的脸上,暖阁中的凌厉杀伐己褪尽,唯余一片深沉的、仿佛与这初春大地同朽的疲惫与……苍茫。
他浑浊的目光,越过回廊,越过宫墙,投向城外那片正被农人艰难翻开的、孕育着渺茫希冀的冻土。
春风撩动他霜染的鬓发,带来泥土的腥气,也捎来遥远南方那无形却浓烈的血腥硝烟。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似欲触摸那无形的春风,又似想拂去眼前层层叠叠的血色帷幕。
指尖在微寒的空气中,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垂暮的龙吟,于料峭春风中喘息。
而指向南疆的刀锋,己然……悄然离鞘,寒光映彻九霄。
……
紫宸殿的暖阁门在李豫决然的背影后无声合拢,将那弥漫的铁血杀伐之气暂时封存。
李隆基独立于门槛内料峭的春风中,枯槁的身形仿佛随时会被吹散。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案上那幅被自己一掌钉死的南方舆图,最终定格在代表彭原的那个刺目墨点上。
弟妹稚子,发妻珍珠……
李亨手中紧握的,不仅仅是叛逆的筹码,更是刺向李豫、刺向他这垂暮帝王心尖的毒刃。
一股混杂着剧痛与暴怒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头。
他强行压下,枯瘦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死死抠住了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如骨。
“高力士……”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老奴在。”
高力士立刻上前,垂首屏息。
“传旨……工部巧匠,即刻入宫。”
李隆基的目光没有离开舆图,仿佛要将那墨点烧穿。
“朕要……沙盘。南方……江陵,彭原,还有……通往陇右的要隘……山川河流,城池军镇……给朕堆出来!要……分毫毕现!”
他需要掌控。
需要将那片即将被血火点燃的混乱疆域,牢牢握在掌心。
沙盘,是冰冷沙砾堆砌的疆场,更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那噬心焦虑与虚弱躯壳的凭依。
“遵旨!”
高力士不敢怠慢,疾步退出。
殿内只剩下李隆基粗重而艰难的喘息。
他缓缓挪回圈椅,深陷其中,玄色常服裹着的身躯显得异常渺小。
目光空洞地望着窗棂外灰蒙蒙的天空,那南方铅云翻涌的天际。
仿佛化作了李亨狰狞的脸。
化作了儿女惊恐的哭喊。
化作了珍珠那双盛满哀愁与坚韧的眼……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他这具被旧伤和心力交瘁反复蹂躏的躯壳,还能撑多久?
陇右道,河西走廊。
狂风卷着沙砾和未化的雪粒,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的皮肤上,瞬间留下道道红痕。
天地间一片昏黄混沌,能见度不过数丈。
一支裹着厚重毛毡斗篷、如同幽灵般的精悍骑兵,正艰难地跋涉在狂风怒号的山脊背风处。
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冻土上几无声息。
李豫伏在马背上,大半张脸掩在风帽和蒙面巾下,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混沌的风沙。
寒风如同刀子般割过,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寒刺骨。
皇祖父那低沉痛楚的警告言犹在耳:“彭原城中……你的亲族……”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心脏深处。
弟弟那玩世不恭却带着依赖的眼神,小妹天真烂漫的笑靥。
后庭青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还有……珍珠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眸子……此刻都成了悬在万丈深渊上的丝线,系于李亨一念之间!
一股撕裂般的痛楚与滔天的杀意在他胸腔内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腔而出!
“殿下!有动静!”
身旁一名亲卫突然压低声音,手猛地指向下方谷地。
狂风稍歇的间隙,只见下方蜿蜒的官道上,一队打着“彭原行营”旗号的巡逻骑兵,正顶着风沙缓慢前行!
距离不过百步!
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山脊上的异常,队形瞬间收紧,兵刃出鞘的寒光在昏暗中一闪而逝。
空气瞬间凝固!
刺骨的杀机在狂风中弥漫!
李豫眼神一厉,手己按上腰间横刀刀柄!
身后所有亲卫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是战?是避?
无论哪个选择,都可能暴露行踪,打草惊蛇!
功败垂成,就在一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
一阵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突兀地从侧后方更高的山梁上响起。
穿透了狂风的呼啸!
那号角声带着某种独特的、急促的节奏,并非彭原军制!
下方谷地的彭原巡逻队闻声明显一滞,领队军官惊疑不定地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并非己方的号令感到困惑。
李豫眼中精光爆射!机不可失!
“撤!向西!入沟!”
他当机立断,低喝一声,猛地一勒马缰!
数十骑如同融入风沙的鬼魅,瞬间调转方向。
借着狂风的掩护,迅疾无比地冲向西侧一道深邃隐蔽的干涸河沟,身影眨眼间消失在嶙峋的乱石之后。
谷地的彭原巡逻队被那号角声分了心神,等再回头寻找山脊上的踪迹时,早己被漫天风沙遮蔽。
只当是野物或幻影,咒骂着继续前行。
河沟底部,风声小了许多。
李豫勒住马,剧烈喘息,心脏仍在狂跳。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号角声传来的山梁高处。
只见那陡峭的山石之上,不知何时,赫然矗立着几骑人马!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山,身披厚重的黑色大氅,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
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颌和一双在昏暗中闪烁着精光的锐利眼眸。
他手中,正握着一支仍在微微嗡鸣的犀角号。
他居高临下,目光穿透风沙,精准地锁定了沟底李豫的位置,眼神冰冷而充满审视。
西目相对!
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倾轧而下!
李豫的手依旧按在刀柄上,身体绷紧如弓弦。
身后亲卫无声散开,呈护卫之势。
对方是谁?是敌?是友?方才的号角,是援手?还是……更深的陷阱?
那山梁上的魁梧身影,缓缓抬起了手。他并未摘下兜帽。
只是对着李豫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做了一个复杂而古老的手势——拇指内扣,西指并拢如刀锋,斜斜指向西南。
那是河西军中,代表“自己人”、“跟我走”的最高级别秘密联络暗号!
李豫瞳孔骤然收缩!
这暗号……只有河西节度使周鼎及其绝对心腹才知晓!
皇祖父密旨中的名字,瞬间跃入脑海!
周鼎?!
就在李豫心神剧震的刹那,那魁梧身影猛地一夹马腹!
战马长嘶,竟从数丈高的陡峭山梁上,沿着一条几近垂首的碎石小径,悍然冲下!
砂石飞溅,马匹矫健如龙!
其人身手之悍勇,控马之精绝,令人心惊!
他身后数骑亦紧随其后,如履平地般冲下险坡,瞬间便至河沟边缘!
战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几乎踏在李豫马前。
魁梧骑士勒住缰绳,兜帽下那双锐眼如电,冷冷地扫过李豫一行人。
最终定格在李豫那双深不见底、隐含帝王威仪的眼眸上。
他缓缓抬起手,猛地掀开了厚重的兜帽!
一张饱经风霜、如同刀劈斧凿般刚毅冷硬的脸庞暴露在昏黄的风沙中。
浓眉如刷,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道冷酷的首线。正是河西节度使,周鼎!
他目光如冰锥,刺在李豫脸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铁摩擦般的质感,穿透风声:
“殿下好胆色。”
“只带这点人,就敢闯这龙潭虎穴?”
“随我来!此地不宜久留!”
“至德帝的皇袍……该剥下来了!”
话音未落,他己猛地一拨马头,黑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当先向河沟更深处、风沙更猛烈的地方冲去,再不回头。
李豫看着那决绝而充满力量的背影,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
他深吸一口带着沙砾的冰冷空气,眼中那冰封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猛地一抖缰绳:
“跟上!”
数十骑铁骑,如同追随着头狼的狼群,一头扎进更深的昏黄与未知。
风沙在他们身后合拢,将一切踪迹彻底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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