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城的春,终究还是来了。
尽管脚步蹒跚,带着冬日残留的寒意和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春风变得柔和,卷过城头新绿的柳梢,拂过坊市间畏畏缩缩探出的脸孔。
带来泥土解冻后的气息和一丝微弱的、属于市井的烟火味。
紫宸殿厚重的门扉被缓缓推开。
李隆基拒绝了肩舆,拒绝了高力士的搀扶。
只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貂裘,独自一人,步履沉重而缓慢地走了出来。
阳光有些刺眼。
他微微眯起深陷的眼窝,蜡黄的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枯槁。
胸口伤处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提醒着他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和随之而来的滔天血洗。
他需要出来看看。
看看这座在血与火中挣扎喘息的城市。
看看那些被他一道旨意决定生死的芸芸众生。
帝王的心,不能只装着权谋与杀伐。
沿着宫城根儿,转入相对平缓的坊市街道。
百姓远远望见那玄色身影和紧随其后、屏息凝神的内侍与侍卫,如同受惊的鸟雀,哗啦一声便跪倒一片,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风吹过坊墙的呜咽。
李隆基脚步顿了顿,看着眼前这片卑微匍匐的脊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敬畏?恐惧?
抑或是……麻木的顺从?
他挥了挥手,声音嘶哑无力:“都……起来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人群迟疑着,小心翼翼地起身,却无人敢动,更无人敢言,只是垂首肃立,让开一条死寂的通路。
这沉默比跪拜更让李隆基感到窒息。
转过一个街角,景象略有不同。
这里是平民聚居的南市边缘,房屋低矮破旧,街道狭窄泥泞。
几个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单衣的孩童,正在墙根下追逐着一只被风吹得乱滚的破草球。
他们太小,似乎还不太懂得宫墙内的雷霆之怒和菜市口的血雨腥风。
眼中只有眼前这点可怜的乐趣,小脸上因奔跑而泛起病态的红晕,发出咯咯的笑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而……珍贵。
李隆基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浑浊的目光,被那几个小小的、充满原始生机的身影攫住了。
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他心头沉甸甸的、名为“帝王”的巨石,露出下面一丝属于“人”的柔软。
他怔怔地看着,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
“高力士。”
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几分冰冷。
“老奴在。”
“去……弄些……吃的来。甜的。”
李隆基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些孩童,“给……孩子们。”
高力士一愣,旋即躬身:
“遵旨!”
立刻有小内侍飞跑而去。
不多时,几包用油纸裹着的、还冒着热气的蜜饯果子送到了孩子们面前。
孩子们惊呆了,看着眼前衣着华贵却面容枯槁的老人。
又看看那散发着甜香的吃食,眼中充满渴望和难以置信的恐惧,小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
“拿着吧。”
李隆基努力想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却只形成一个略显怪异的弧度。
他缓缓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拿起一块蜜饯,递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扎着羊角辫、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吃……甜的。”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又看看蜜饯,终于抵挡不住诱惑。
飞快地伸手抓过,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口咀嚼起来,甜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其他孩子见状,也大着胆子围上来,小手争先恐后地去抓油纸包里的蜜饯。
小小的脸上绽开满足的笑容,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谢谢爷爷”。
看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听着他们满足的咀嚼声,李隆基心中那块坚冰,似乎真的融化了一丝缝隙。
一种久违的、带着暖意的酸涩涌上鼻端。
他艰难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依旧惶恐不安、却因这意外一幕而稍微放松了些的百姓。
“圣人仁德……”
有胆大的老者颤巍巍地低语了一句。
李隆基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甜香和泥土气息的空气,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那脚步,似乎比方才……轻快了一丝微不可察。
城西,一处破败的土坯院落。
院门虚掩,院内杂草丛生。
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的老者,正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对着墙角几株刚冒出嫩芽的野菜发呆。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旧号衣,依稀还能看出些军旅的痕迹。
一条空荡荡的裤管,用草绳胡乱扎着,悬在石墩旁。
李隆基在院门前驻足。高力士欲上前通报,被他抬手制止。
他独自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走了进去。
老者闻声,迟钝地抬起头。
浑浊的老眼看到李隆基身上那件即使在平民区也显得过于华贵的玄色貂裘。
以及那身后隐隐的威仪,先是一愣,随即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却因独腿无力,身体一晃。
“老人家不必多礼。”
李隆基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枯瘦的胳膊。
入手是嶙峋的骨头和松弛的皮肉。
他示意老者坐回去,自己则拉过旁边一个歪斜的木凳,不顾尘土,坐了下来。
“老丈……曾从军?”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那身旧号衣上。
老者浑浊的眼睛眨了眨,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
他干裂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声音沙哑如同破锣。
“啊……是咧……当过兵……打过仗……”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北方。
“那会儿……跟着王大将军(王忠嗣),在……在朔方……打突厥崽子!”
“王忠嗣……”
李隆基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开元盛世的铁血名将,也是……被他猜忌褫夺兵权、郁郁而终的悲剧人物。
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掠过心头。
“老丈高寿?哪年……入的伍?”
李隆基的声音放得更缓。
老者掰着手指头,吃力地算着:“天宝……天宝……好像是……天宝三年?不对不对……更早……是……是开元……开元二十几年?”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努力地回想着,“对!是开元二十七年!那会儿……陛下……咱们的陛下……”
他提到“陛下”二字时,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遥远的崇敬,“那会儿陛下……正当壮年!神武着哩!”
“开元……”
李隆基的心猛地一颤!
开元!
那是他魂牵梦萦、也是这具身体承载着无限荣光的时代!
是他穿越而来,试图追寻和复刻的盛世巅峰!
“那时候好啊!”
老者似乎被打开了话匣子,浑浊的老眼亮了起来,仿佛回光返照般涌起一丝生气。
“跟着王大将军,在边关!麦饼管饱!肉汤里有油花!军饷……足额发!打了胜仗,陛下还有赏!金灿灿的……绢帛!”
他干瘪的脸上竟挤出一丝笑容,露出残缺的牙齿。
“那会儿……咱们的兵,腰杆子硬!走到哪儿,胡人都不敢正眼看!都说……大唐天兵!”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忽高忽低,沉浸在早己逝去的荣光里。
“后来……后来王大将军……唉……再后来……安禄山那狗贼反了……”
老者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如同燃尽的炭火,“再后来……腿就没了……在……在潼关外头……被叛军的铁蹄……踩碎了……”
他枯瘦的手无意识地着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悲凉,“家……没了……人……也没了……就剩下……这条老命……和这身……破衣裳……”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院中一片死寂。
只有老者沉重的、带着痰音的喘息。
李隆基坐在冰冷的木凳上,听着老者从开元盛世的荣光跌落到乱世残疾的悲凉,如同亲历了一场王朝兴衰的缩影。
他看着老者沟壑纵横的脸,看着那身破旧的号衣,看着那条空荡荡的裤管……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沉重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是他,亲手缔造了开元盛世,让眼前的老者曾为之自豪!
也是他,晚年的昏聩猜忌,放纵安禄山,最终导致山河破碎。
让眼前的老者失去了一切,只能在残破的院落里,靠着追忆昔日的荣光苟延残喘!
他来自现代的灵魂,对“李隆基”晚年的作为充满了批判。
而此刻,这批判的对象,正与他自己融为一体。
这沉重的罪孽感,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缓缓站起身,身形更加佝偻。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轻轻放在老者身边的石墩上。里面是足够一个老兵安度余年的金锭。
然后,他深深地、深深地向这位开元老兵,躬下了他那帝王的身躯。
这一躬,沉重如山。
是为那逝去的盛世。
是为眼前这饱经沧桑的残躯。
更是为……他自己无法洗刷的罪孽。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似乎不明白这位贵人的举动。
李隆基首起身,没有再回头,步履沉重地走出了破败的院落。
春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一丝暖意,却再也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阳光依旧明媚,孩童的笑声隐约传来,可在他眼中,这灵武城的春光,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色与尘埃。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
那里,是即将燃起战火的地方,是另一个需要清算的乱局。
这垂暮的龙,背负着沉重的罪与孽,在春风的陌上独行。
前路,依旧是血色弥漫。
救赎?
或许……只有将这破碎的山河,重新粘合,才能稍稍慰藉那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眼底,痛苦与愧疚交织之下。
一股更深沉、更执拗的决绝,如同地火般,缓缓燃烧起来。
后庭青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S7WV/)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