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城的暮色,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李隆基拖着比来时更加沉重的步伐,在宫城高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中踽踽独行。
那破败院落里开元老兵浑浊而悲凉的眼神。
孩童们接过蜜饯时短暂纯粹的欢喜,如同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尖锐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疲惫不堪的灵魂。
盛世缔造者的荣光与乱世制造者的罪孽,在他这具垂暮的躯壳里激烈撕扯,几乎要将最后一丝心力也榨干殆尽。
紫宸殿的灯火,在浓重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而昏黄。
他拒绝了晚膳,只让人温了一盏极淡的参茶。
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青玉茶盏,目光却穿透窗棂,投向南方那片被暮霭吞噬的、即将燃起烽烟的疆域。
清算彭原,荡平江陵……
这冰冷的国策之下,又将是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如那老兵般沉沦的悲鸣?
殿外,灵武城更深沉的夜色里,属于凡俗的悲欢离合,正无声上演。
城南,一处狭窄逼仄的赁居小院。
寒风从破旧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哀鸣,吹得桌上那盏劣质油灯的火苗忽明忽灭,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摇晃不定、如同鬼魅的巨大阴影。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味。
混杂着劣质炭火燃烧的烟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
杜甫佝偻着背,坐在冰冷的土炕边沿。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厚厚补丁的青布袍子,在昏黄的灯火下更显单薄破旧。
他一手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黑乎乎、冒着热气的药汁。
另一只手,正用一柄边缘磨损的木勺,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喂进炕上蜷缩着的妇人口中。
那是他的妻子杨氏。
曾经端庄温婉的容颜,如今被生活的重锤和病痛的折磨彻底摧毁。
双颊深陷,颧骨高耸。
面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蜡黄,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眼神涣散而空洞。
只有偶尔剧烈的咳嗽牵动身体时,才显露出一丝痛苦的生命迹象。
她身上盖着的薄被,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夫人……再喝一点……”
杜甫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哄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喝了药……身子才能好起来……”
杨氏艰难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抽气声和痛苦的蹙眉。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抓着身上薄薄的被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爹……”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声音从炕的另一头传来。
杜甫猛地扭头。
在杨氏脚边,一堆破旧衣物勉强堆砌的“窝”里,蜷缩着他最小的儿子宗文。
孩子约莫五六岁,面黄肌瘦,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旧袄里,更显得可怜。
他烧得厉害,小脸通红,嘴唇干裂,一双因为高烧而显得异常大的眼睛。
此刻正无神地望着父亲,里面充满了孩童最本能的恐惧和依恋。
“宗文乖……”
杜甫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放下妻子的药碗,几乎是扑到炕的另一头,伸出粗糙的手掌,颤抖地覆盖在儿子滚烫的额头上。
那灼热的温度烫得他指尖一缩!
“不怕……不怕……爹在……”
他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摸索着从炕边一个破瓦罐里倒出半碗温热的粟米汤——那是家里仅存的一点细粮了——小心地扶起儿子虚软无力的身体,试图喂他喝下。
虽然杜甫身居朝堂之上,但和其他官员不一样。
其他要么就是收“打点费”,要么就是自己有一些商铺子和田庄。
而杜甫,这位皇帝身边的笔杆子,却只领着他那份微薄的俸禄。
宗文勉强啜吸了两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着,粟米汤顺着嘴角流下,洇湿了破旧的衣襟。
“咳……咳咳……”
杨氏也被这咳嗽声惊动,喘息着,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转向儿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焦急却无力的声音。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带进一股冰冷的夜风。
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约莫十岁出头的男孩探进头来,是杜甫的长子宗武。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小脸冻得发青,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急切和……希望。
“爹!药……药买来了!”
宗武的声音带着跑动后的喘息,他快步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包用劣质草纸包裹的药材。
杜甫看着那几包药材,又看看炕上病入膏肓的妻子和奄奄一息的幼子。
再看看长子冻得通红、带着希冀的脸庞,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端!
他几乎是抢过那几包药,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粗糙的草纸,声音哽咽:“好……好孩子……辛苦了……”
这几包药,是他典当了妻子最后一件像样的旧衣,又厚着脸皮向一位旧日同僚借了印子钱(高利贷)才勉强凑够的!
这药,是全家最后的指望!
他不敢耽搁,立刻起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到屋角那简陋的泥炉边生火煎药。
火光映着他布满愁苦皱纹的脸,佝偻的背影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仿佛被生活的千钧重担压垮了脊梁。
浓重的药味再次弥漫开来,混杂着劣质炭火的烟气,呛得人喉咙发紧。
每一次扇动破蒲扇,都像是在扇动命运的炉火,煎熬着这苦难深重的一家人。
妻子断续压抑的咳嗽,幼子因高烧而发出的痛苦呻吟。
如同细密的针,无时无刻不在扎刺着杜甫那颗早己伤痕累累的诗心。
他想起白日里城西那位老兵空洞悲凉的眼神,想起自己笔下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这乱世,这苦难,何时是个尽头?
他那支写尽民间疾苦的笔,又能改变什么?
……
城东,相对齐整一些的里坊,一处同样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院。
院中一株老梅疏影横斜,在清冷的月光下透着一股孤傲的清气。
正屋窗纸上,映着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对着一架半旧的琵琶,指尖轻拢慢捻。
乐声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和坚韧,是李白的妻子宗氏。
屋内陈设简单,却透着一股不同于杜甫家中的文人雅致。
墙上悬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狂放不羁的草书,正是李白的手笔。
案几上,除了文房西宝,还散落着几卷书稿。
一个约莫七八岁、眉目清秀中己隐隐透出几分李白疏狂之气的男孩伯禽,正伏在案边,就着明亮的烛光,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临摹着字帖。
他的小脸紧绷,带着孩童难得的专注。
宗氏停下拨弦,指尖轻轻按在犹自震颤的弦上,发出一声悠长的余韵。
她望向儿子专注的侧脸,眼中流露出温柔与一丝深藏的忧虑。
丈夫李白,自入翰林院掌诏诰,便似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
那诗酒狂歌、仗剑天涯的谪仙人。
如今却要日日伏案于案牍公文之间,字斟句酌,将满腔的锦绣才情和雷霆剑气,硬生生磨成合乎庙堂体统的制诰文章。
她知道他心中的憋闷,如同困在笼中的猛虎。
白日里他随太孙巡视城中,归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
对着那柄磨损的佩剑久久不语,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与锋芒被压抑的烦躁。
“娘,”伯禽临完一页,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望着母亲。
“爹今日……又不开心了么?”
宗氏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爱怜地抚了抚儿子的头。
“你爹……心里装着天下事,装着黎民苦,也装着他那支……写不尽人间悲欢的诗笔。”
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柔却带着力量。
“这灵武城,这朝堂,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有人被炼成了金子,有人被烧成了灰烬……你爹他,在找他的路。”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节奏沉稳。
宗氏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深青色官服、面容方正、眼神沉稳的中年文士。
正是刚刚擢升为谏议大夫、深得李泌赏识的严武。
他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
“嫂夫人。”
严武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听闻太白兄近日案牍劳形,小弟特备了些清粥小菜,聊表心意。”
“严大人有心了,快请进。”
宗氏侧身相让,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微微一凛。
严武此人,素来沉稳务实,深夜来访,绝不只是送粥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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