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落下,都带着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
李白的脸色却并不好看,眉头紧锁,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挣扎。
他仿佛不是在写字。
而是在用笔锋与无形他想起了自己典当衣物时妻子的沉默。
想起了幼子饥饿的啼哭。
想起了灵武街头那些麻木而绝望的眼神。
帝国的喉舌,此刻发出的不是颂圣的靡靡之音,而是泣血的悲鸣与警世箴言!
他的诗稿旁,放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玉佩——那是他仅存的、准备明日去换些米粮的家当。
悲悯诗人与帝国喉舌的身份在他身上痛苦地撕扯着,让他的诗句充满了巨大的张力,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突然,一名小黄门匆匆而入,带来了紫宸殿最新的口谕:
废帝圈禁,李辅国凌迟诛九族,房琯贬为庶人流放,其余由崔器处置。
李白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啪嗒”落在“诛灭九族”西字之上,迅速晕染开一片刺目的黑。
他抬头,与杜甫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杜甫的眼神依旧沉静如深潭,但那潭水深处,却仿佛有惊雷炸响,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
诏诰的杀伐之气与诗歌的悲悯之音在这小小的官廨内无声地碰撞、激荡。
李白猛地抓起酒壶,仰头灌下,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再次落笔,笔锋更加狂放。
仿佛要将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倾泻在这纸诏书之上。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那诏书,己不仅仅是宣告,更像是一篇蘸着血泪写就的祭文,祭奠逝去的盛世,也祭奠他们心中某些正在死去的东西。
杜甫则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睁开眼,提笔在《哀彭原》的末尾,添上了最后两句:
“…诗成掷笔仰天叹,墨痕犹带血痕新。愿乞苍生俱饱暖,不辞长作太平民!”
写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缓缓放下笔,看着那枚温润的玉佩,久久不语。
窗外,灵武城的夜,死寂而漫长,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梆声,敲打着这血色未褪的黎明前夜。
……
夜深,灵武东宫(暂居之所),灯火阑珊。
李豫己卸去沉重的甲胄,换上了一身常服,却依旧坐立不安。
白日里紫宸殿的冰冷审判,囚室中祖父那诛心的话语。
如同附骨之蛆,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权力的滋味,初尝竟是如此苦涩与…令人窒息。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窗外,庭院角落里,一株红梅在料峭寒风中倔强地绽放着,几点殷红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这是他从长安带出来的唯一一株旧物,是…珍珠最爱的花。
“珍珠…”
李豫低声呢喃着这个刻在心底的名字,冷硬的面具瞬间碎裂,露出深藏的痛楚与焦虑。
彭原城破,肃宗伪朝覆灭,他第一时间就派人搜寻沈珍珠的下落。
然而,如同石沉大海!
无论是肃宗行宫,还是李辅国、程元振的府邸,甚至是被俘的宫人内侍,竟无一人知晓她的确切去向。
仿佛这个人,连同她存在的痕迹,都被人刻意地、彻底地抹去了!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是谁?
是李辅国这个阉狗在覆灭前下的毒手?
还是张皇后(张良娣)那个妒妇所为?
亦或是…祖父…?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下,却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不会的…祖父虽冷酷,但…不至于此…
更让他心焦如焚的,是他生母吴氏(章敬皇后)的下落!
自安禄山攻破潼关,父皇(肃宗)仓皇西逃,他与母亲便彻底失散。
这些年,他派人多方打探,只得到一些语焉不详的消息:
有说被叛军掳走,有说死于乱军,也有说流落民间…
但始终没有确凿音讯。
如今伪朝覆灭,彭原被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没有母亲的消息!
这让他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他凝视着窗外那在寒风中摇曳的红梅,殷红的花瓣如同凝固的血滴。
珍珠下落不明,母亲生死未卜,而他自己。
刚刚亲手将父亲送上了绝路,又接过了祖父递来的、沾满至亲鲜血的权柄…
蜀军兵符冰冷的触感似乎还留在腰间。
“帝王之路…”
李豫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迷茫,“当真是…孤家寡人么?”
祖父那句“看看你那个‘本欲立为太子’的儿子…李豫…会如何走下去!”
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那不仅是给李亨的诅咒,更是悬在他李豫头顶的利剑!
祖父在看着他,朝野在看着他,天下人都在看着他!
他手中握着的兵权,是祖父的信任,更是祖父的试探与…无形的枷锁。
他走到案前,缓缓展开一幅空白的宣纸。
他想写点什么,写给珍珠?
写给母亲?
亦或是写给那个在彭原城下、在风雪中挥鞭、心肠渐冷的自己?
然而,提起笔,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最终只在洁白的纸上,落下了一滴浓重而孤寂的墨点,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沉郁而找不到出口。
窗外,寒风呜咽,吹动着那株红梅。
几朵花瓣无声飘落,坠入冰冷的泥土。
李豫的目光追随着那飘零的殷红,眼神深处,那属于皇孙李豫的优柔与温情正在被一种更加冷硬、更加深沉的东西所覆盖。
属于太孙李豫,未来大唐天子的路,注定铺满荆棘与霜雪。
而那朵象征着他心中最后温情的红梅,能否在这残酷的权谋寒冬中幸存?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走下去,握紧手中的剑与权,在这血色余晖中,杀出一条染血的生路。
灵武城的夜,深不见底。
紫宸殿的阴影,东宫的孤灯。
官廨内奋笔疾书的诗人,以及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囚室…
共同构成了一幅大唐帝国在垂暮龙吟中挣扎前行的、沉重而诡谲的画卷。
归囚的余波远未平息,更大的风暴,正在北疆的河阳、江南的永王属地……甚至回屹、吐蕃……
大唐属于这祖孙三代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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