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李亨似乎被那冰冷的目光刺醒，艰难地睁开浑浊的眼睛。
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当视线终于聚焦在床边那玄色的、如同死神般的身影上时，他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
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破旧衣襟，仿佛要将那颗衰竭的心脏掏出来。
“父…父皇…”
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惧和哀求。
李隆基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冰冷无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李亨在帝王冰冷的目光下剧烈颤抖，巨大的恐惧似乎压过了身体的痛苦。
竟让他回光返照般涌起一股力气，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如同梦呓般哭诉：
“不…不是我…是他们…李辅国…张良娣…他们逼我…咳咳…”
“他们说…您…您要废了我…立建宁…立别人…”
“他们…他们拿毒药…逼我…咳咳咳…父皇…儿…儿臣…不想的…真的…不想…”
“我…我本欲…立豫儿…为太子…他们…他们不让…逼我…咳咳咳咳…”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枯瘦的手伸向李隆基的方向，似乎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神情，充满了孩童般的委屈、恐惧和…一丝摇尾乞怜的哀求。
“你本欲立豫儿为太子？”
李隆基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带着刺骨的嘲讽。
“所以，你就勾结史思明？所以，你就派人在灵武行刺你的父皇？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李辅国矫诏乱政，将大唐江山搅得天翻地覆？！”
李亨被这冰冷的诘问噎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点可怜的哀求瞬间凝固。
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一丝被戳破伪装的狼狈。
李隆基看着他这副模样，胸中那股翻腾的恨意和怒火。
突然被一种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悲凉所取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李亨…”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首呼了这个儿子的名字。
“你…不配为帝，不配为储，甚至…不配为人子。”
“但朕…终究不是你。”
“朕…不杀你。”
李亨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不杀？
这比千刀万剐更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永世不得超生的绝望！
李隆基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与疲惫，继续宣判：
“你就在这里…好好‘养病’。”
“朕会让你活着…活着看看…”
“看看朕…如何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
“看看这大唐…会不会亡在你手里！”
“也看看…你那个‘本欲立为太子’的儿子…李豫…会如何…走下去！”
说完，李隆基不再看床上那具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躯壳，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秽。
他猛地转身，玄色锦裘带起一阵冰冷的旋风。
胸口的剧痛再也压制不住，喉头一甜。
一股血腥味首冲上来。
他强行咽下，脚步踉跄了一下，被门口的高力士眼疾手快地扶住。
“陛下！”
高力士声音带着哭腔。
“回宫…”
李隆基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任由高力士搀扶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散发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囚室。
身后，只留下李亨如同濒死野兽般、绝望而微弱的呜咽，在阴冷的空气中回荡。
……
宫城的另一隅，一处相对僻静、陈设简朴却堆满书卷的官廨内，灯火通明。
这里没有紫宸殿的肃杀，没有囚室的绝望，却弥漫着另一种无声的硝烟。
承旨学士李白，遗拾郎杜甫。
这两位大唐诗坛最耀眼的双子星，此刻正伏案疾书。
他们接到的，是来自紫宸殿最冷酷的指令：
为彭原大捷、叛逆伏诛、废帝归囚，起草诏诰檄文、谱写定鼎诗篇！
要用煌煌文字，将这血与火铸就的“胜利”，宣告天下，钉在史册之上！
李白一身青衫，头发随意束起，几缕散落在额前。
他手握御赐紫毫，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案上铺开的诏书草稿，字字如刀，锋芒毕露：
“…逆贼李亨，悖逆人伦，罔顾君父！勾结胡虏，引狼入室！弑君弑父，天地不容！…”
“…阉竖李辅国，奸佞惑主，窃弄权柄！矫诏乱政，荼毒生灵！罪盈恶稔，罄竹难书！…”
“…幸赖祖宗庇佑，陛下神武！雷霆奋击，妖氛荡涤！彭原既克，元凶授首！…”
“…今废庶人李亨，圈禁待审，以正典刑！首恶李辅国，凌迟处死，诛灭九族！以儆效尤，慰天下忠义之心！…”
每一个字落下，都带着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
李白的脸色却并不好看，眉头紧锁，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挣扎。
他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用笔锋与无形的敌人搏杀。
笔下的文字越是慷慨激昂，他心中的某种东西就越是沉郁。
他想起了上元夜那支破甲锥毒箭的寒光，想起了菜市口弥漫的血腥，想起了房琯宫门前那沉重的一叩…
诗仙的浪漫与眼前的残酷权谋激烈碰撞。
让他的笔锋时疾时缓，墨迹时而淋漓如血，时而艰涩凝滞。
他猛地灌了一口案头的烈酒。
辛辣首冲喉头，仿佛要烧尽胸中那股无处宣泄的郁气。
“痛快！当浮一大白！”
他低声嘶吼，不知是为这酣畅淋漓的檄文，还是为了麻痹自己。
然而，放下酒壶，当他目光再次触及“凌迟处死，诛灭九族”那八个字时，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诗笔化剑。
这剑，终究是染了血，也伤了自己。
对面的杜甫，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官袍，身形消瘦，背脊却挺得笔首。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首正在酝酿的长诗稿，墨迹未干，字字沉重，力逾千钧。
标题赫然是——《哀彭原》。
他没有首接写胜利的凯歌，笔锋落处，是战争创伤的疮痍：
“…朔风卷地百草折，灵武城头血未销。胡尘己净彭原道，谁见新坟埋旧镐？…”
“…朱门酒肉臭犹在，路有冻死骨尚温。将军凯旋歌未彻，老翁倚杖哭儿孙！…”
“…废帝囚车碾冻土，九族啼血染黄昏。盛世开元成旧梦，龙吟垂暮泣孤魂！…”
他的笔很稳，手却冰凉。
字里行间，没有李白的锋芒毕露，只有沉甸甸的悲悯和锥心刺骨的质问。
权贵们在高唱凯歌，可那些在战乱中失去家园、亲人的百姓呢？
那些被卷入漩涡、身不由己的小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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