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深秋，北海道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我借来的和服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我站在寒川町镇长家的木廊下，鞋里的冻疮又开始痒，痒得想把脚剁下来——这双在济南正谊中学跑过八百米的脚，如今得蜷在日式木屐里，学着日本人的样子“嗒嗒”地碎步走。
“古田君是东京来的？”镇长松井雄一拄着拐杖，军靴的铁掌在地板上磕出闷响。他左裤腿是空的，据说昭和六年在满洲跟俄国人打仗时炸没的，脸上那道从眉骨到下巴的疤，此刻正随着冷笑抽动，“看着倒像……”
“像北边来的？”我赶紧低下头，用早稻田同学教的谦卑语气回话，眼角却瞥见廊下柱子上的征兵海报——上面的日本兵举着枪，刺刀尖挑着面小旗子，旗子上的太阳像块烧红的烙铁。“家里遭了轰炸，投奔亲戚来的，啥苦都能吃。”
松井的拐杖忽然往我腿弯一捅，我踉跄着差点跪下，听见他哼了声：“东京人哪有你这么结实的身板？”
他身后的门帘“哗啦”掀开，探出个脑袋，是他的儿媳光子。
光子穿件深蓝色碎花纹和服，领口洗得发灰，露出的脖颈又细又长，像地里的萝卜。她大概三十岁，右肩比左肩稍低，想来是常年干重活压的，和服下摆遮不住脚踝，光着的脚脖子上沾着泥，脚趾甲缝里嵌着草屑。最惹眼的是她的腰，紧得像用布带勒过，可往下看，却沉甸甸的，把和服的后襟坠出两道弧线——后来才知道，她生过孩子，那孩子三岁时染了天花，埋在町外的樱花树下。
“爹，让古田君先吃饭吧。”她说话时往我这边瞟，眼里的光在我胸口打了个转——我穿着偷来的学生制服，胸前的钢笔袋是空的，早被宪兵搜走了。她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那双手指关节突出，手背爬着青筋，却在端茶时格外稳，茶碗沿没洒出半滴。
正喝着味噌汤，门外传来咳嗽声，像破风箱被扯得变了调。一个穿学生制服的青年走进来，制服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比光子的和服还干净，领口系着的绀绶带（东京大学的标志）在灰暗的屋里闪着点蓝。他一进门就盯着我，咳得弯下腰，掏出手帕捂嘴，帕子展开时，我看见上面洇着块暗红的血。
“佐藤君来了。”松井的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点提防，“这位是古田太郎，以后在町里拉大缸。”
佐藤彻首起身，脸白得像张纸，只有眼睛黑得发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他没看松井，也没看我，反而盯着光子端碗的手：“松井婶的手，比上次见时更糙了。”说着忽然转向我，嘴角勾出个笑，那笑却没到眼底，“古田君觉得，咱们寒川町的味噌，比东京的咸？”
我手里的汤碗差点脱手。东京的味噌是甜口的，北海道的偏咸，这是我昨天在码头扛活时听人说的。我赶紧点头：“是咸点，下饭。”
“哦？”佐藤往前走了两步，制服的后摆扫过地板，他比我矮半个头，却得仰着下巴看我，“我去年在东京时，住杉并区，那边的味噌厂老板是山东人，总往里面掺糖，说支那人就爱甜口。”他突然伸手，指尖擦过我的耳垂，“古田君的耳垂，倒像支那人的——又大又厚。”
我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木桶，里面的腌萝卜滚了一地。光子尖叫着去捡，和服的前襟被扯开些，露出锁骨下方那道浅褐色的妊娠纹，像条褪色的蛇。她弯腰时，后腰的和服绷得紧紧的，能看见脊椎骨的形状，一节一节的，像串没长圆的珠子。
“佐藤君别欺负新人。”松井用拐杖敲了敲地，“他就是个干活的，哪懂这些。”
佐藤没理他，捡起个腌萝卜，在手里抛着玩：“听说古田君会拉大缸？山田家的那批军需缸，正缺个壮劳力。”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看这虎口的茧子，倒像握过锄头的——东京人可很少干农活。”
光子突然插话，声音发颤：“古田君力气大，刚才帮我搬柴火，一捆子轻松就扛起来了。”她往我这边挪了挪，和服的袖子蹭到我的胳膊，我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是皂角混着汗味，还有点淡淡的煤烟味——她夜里得去后山拾柴，松井家的煤配给只够烧三天。
佐藤冷笑着把萝卜丢回桶里，帕子又捂上了嘴，这次咳得更凶，帕子上的血点扩成了片。“那我倒要看看，古田君拉大缸的本事，是不是比支那人强。”他转身往外走，制服下摆扫过门槛时，我看见他后颈的皮肤很白，像没晒过太阳的姑娘。
等他走了，光子才松了口气，手按在胸口，和服前襟被按出两个浅浅的圆坑——她的乳房不大，却很挺，像揣着两个小灯笼。“佐藤君是东京大学的高材生，可惜得了肺痨，不然早去前线了。”她往灶房走，木屐踩在萝卜汁上“吱呀”响，“他懂汉文，还会背《论语》，总说……”
“总说支那人是劣等民族？”我接过她递来的饭团，米粒里掺着麦麸，比济南家里的观音土强多了，却硌得牙疼。
光子的脸白了，赶紧摆手：“古田君别乱说……”她的手指绞着围裙，那围裙是用旧军装改的，原来的领章位置还留着两个小方块印，“他就是……看得透。”
我咬了口饭团，盯着院里那堆半人高的陶缸。缸口边缘还沾着窑灰，明天就要往里面装腌菜，运去哈尔滨的军营。松井刚才说，佐藤总爱在町里转悠，见了外来人就盘根问底，上个月还把个卖杂货的朝鲜人扭去了宪兵队，说人家是“间谍”。
光子蹲在院里洗萝卜，和服的后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腰那片苍白的皮肤，腰窝深得能盛住水。她大概觉得冷，往怀里缩了缩，肩膀抖得像片落叶。我忽然想起济南家里的娘，她也总爱在院里洗菜，冬天时手冻得通红，腰弯久了就首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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