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田君，”光子抬头看我，眼睛在暮色里亮晶晶的，“明天跟我去山田家吧，他们家的由纪，比我还能干呢。”她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纹，像被风刮过的湖面，“由纪才十八，胸脯跟刚灌浆的麦穗似的，好多后生盯着呢。”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町外的远山。雪己经下大了，把那片埋葬着光子孩子的樱花树盖得严严实实。佐藤刚才的话像根刺，扎在我喉咙里——他知道我不是日本人，他在等我露出更多的破绽。
而我，只能攥紧手里的饭团，让那些掺着麦麸的米粒，在齿间嚼出点血腥味来。明天拉大缸时，得格外当心，佐藤那双盯着我的眼睛，比北海道的风雪还冷。
——
天还没亮透，光子就来叫我。她换了件浅灰色和服，是用旧军装改的，袖口接了块不同色的布，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缝的。风从和服领口灌进去，把她胸前的布料吹得贴在身上，能看出两个圆圆的轮廓，不大，却挺得结实，像山脚下没长开的野苹果。
“山田家在町东头，路不好走。”她递给我双草鞋，草绳勒得她的拇指关节发红，“由纪妹妹昨晚碾了半夜的米，现在估计还在缸边打盹呢。”说话时，她往我身后瞟了瞟，像是怕佐藤听见，声音压得很低，气音吹在我耳边，带着点隔夜的米糠味。
走在雪地里，木屐的齿陷进雪里，每一步都费劲。光子的脚印比我的小一圈，脚跟处的鞋底磨薄了，踩在冰上打滑，她不得不伸手扶我的胳膊。她的手很凉，指腹有层硬茧，攥着我时，指甲几乎要嵌进我袖子里——那是双常年干活的手，拉过犁，劈过柴，还得给松井洗那只装假腿的木盒。
“一郎走了三年了。”她忽然开口，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印，“去满洲的那年，由纪才十五，现在都会自己挑水了。”她的肩膀往一起缩，和服后襟绷紧，显出的曲线，很宽，是能生养的样子，只是此刻冻得发僵，像块被雪冻硬的土坯。
山田家的院子堆着半人高的陶缸，像一群蹲在地上的灰胖子。一个姑娘正趴在缸沿打盹，梳着两条麻花辫，发梢沾着雪，用红布条系着——那布条看着眼熟，像是从旧国旗上撕下来的。她穿着件男式棉袄，显然是她爹留下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又细又结实，手背上冻裂了好几道口子，结着暗红的血痂。
“由纪，醒醒。”光子推了她一把。
姑娘猛地抬头，眼睛还带着困意，瞪得圆圆的。她的脸冻得通红，鼻尖发亮，嘴唇却干裂起皮。棉袄太短，盖不住腰，露出一小截后腰，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被棉袄磨出了层薄茧。她站起来时伸了个懒腰，棉袄下摆往上缩，露出里面的粗布裤，裤腰用绳子系着，勒出细细的腰，往下却突然膨出——是常年弯腰干活压出来的弧度，带着股泼辣的韧劲。
“这就是古田哥？”由纪的声音还没完全变声，有点像没上油的转轴，她往我身边凑了凑，辫子扫过我的手背，“光子姐说你力气大，能帮我们把缸挪到车上？”她的眼睛在我身上转，从肩膀看到脚，最后停在我胸口，像是在数我制服上的扣子——那扣子是我昨天用饭粒粘上去的，差点掉了。
我刚要说话，由纪突然“哎呀”一声，原来她的辫子勾住了我腰间的绳子，一扯，把我藏在里面的半截铅笔扯了出来。那是支中国产的“三星牌”铅笔，笔杆上还刻着个“中”字。
“这铅笔……”由纪的手指捏着铅笔，眼睛突然亮了。
光子的脸“唰”地白了，一把抢过铅笔塞进我手里，狠狠瞪了由纪一眼：“东京来的学生，带支铅笔怎么了？”她的手在发抖，和服的腰带松了半截，露出里面的贴身小褂，洗得发灰，领口磨出了毛边。
由纪低下头，脚尖踢着地上的雪，声音闷闷的：“我哥在满洲寄过信，说支那人都用这种铅笔。”她的肩膀垮下来，棉袄显得空荡荡的，“他还说，那边的女人都没裤子穿，冻得首哭……”
“胡说什么！”光子突然拔高声音，伸手拧了由纪胳膊一把，“佐藤君听见了，又要骂你不懂事！”她的胸口起伏得厉害，和服前襟被顶出两个颤巍巍的弧，“赶紧去烧水，古田君要干活了。”
由纪揉着胳膊往屋里走，辫子甩来甩去，红布条像团火苗。我看着她的背影，那双腿在粗布裤里显得格外长，脚踝很细，却能扛起半缸水——昨天松井说，山田家的男人都被征走了，三个女人要养活两个老人，还得给军需厂赶制腌菜缸，每月的配给粮只够吃十天。
开始挪缸时，光子和由纪在两边搭手。光子抬缸沿，和服的袖子滑下来，露出胳膊上的淤青，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的。“是……是去年冬天砍柴时撞的。”她见我盯着看，慌忙把袖子拉上去，耳根红了，“一郎以前总说我笨手笨脚的。”
由纪抬另一边，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棉袄被汗浸湿，贴在背上，显出肩胛骨的形状，像只展翅的小鸟。她喘着气笑：“古田哥，你真有力气，比我爹还强。”她往我这边靠了靠，胸前的棉袄被挤得变了形，能感觉到里面小小的、硬挺的轮廓——像揣着两个没熟透的野栗子。
歇脚时，由纪偷偷塞给我个烤红薯，滚烫的，烫得她手心发红。“我娘藏在灶膛里的，”她往屋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光子姐说，要是能留你在町里住，以后就能少受佐藤君的气了。”她的手指在红薯皮上抠来抠去，指甲缝里的泥垢嵌得很深，“我想让你当我姐夫，这样光子姐就不用夜里偷偷哭了。”
我咬了口红薯，甜得烧心。光子正蹲在缸边搓麻绳，背对着我们，阳光照在她的后脑勺上，头发里能看见几根白丝。她的腰弯得很低，和服后襟勒出的弧线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像座被压弯的桥，一头连着战死的丈夫，一头挑着吃不完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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