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咳嗽声，佐藤裹着件厚大衣，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手里还拿着本书，看封面是《论语》。由纪吓得赶紧把红薯往我手里塞，转身就往屋里跑，棉袄的下摆扫过我的腿，带着股年轻姑娘的汗味。
光子也站了起来，手在围裙上使劲擦，和服的前襟被风吹得敞开些，露出那道浅褐色的妊娠纹，在阳光下像条丑陋的虫子。她往我身边挪了挪，几乎要贴住我，声音发颤：“佐藤君怎么来了？”
佐藤没理她，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红薯：“东京人也爱吃这个？我记得支那人把红薯当主粮，顿顿离不了。”他咳嗽着走近，大衣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领口很干净，不像我们这些干活的，领口总是黑黢黢的。
“饿了啥都吃。”我把红薯往身后藏，手指却被烫得发疼。
佐藤忽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掏出手帕捂嘴，这次没看见血，却听见他说：“古田君刚才跟由纪说什么？我好像听见……‘姐夫’？”他的目光在我和光子之间转了圈，最后落在光子发红的脸上，“松井家的儿媳，倒是比町里那些老姑娘俏多了。”
光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手紧紧攥着围裙，指关节都发白了。她的肩膀微微发抖，和服下的乳房也跟着颤，像揣着两只受惊的兔子。
我往前站了一步，挡住佐藤的视线：“佐藤君要是没事，我们还得赶工，军需厂催得紧。”
佐藤眯起眼睛，看了我半晌，忽然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头也不回地说：“听说山田家的缸，要送去哈尔滨？那里的支那人，可喜欢偷东西了，古田君可得看紧点。”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雪地里，光子才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我伸手扶她，触到她的胳膊，烫得像火烧——不是热的，是吓的。她的脸贴在我胸口，和服的布料被眼泪浸湿，我能感觉到她的乳房在颤抖，又小又硬，像两颗冻在雪地里的石子。
“他肯定看出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一郎要是还在，他不敢这么欺负我们……”
屋里传来由纪的啜泣声，还有老太太咳嗽的声音。
——
山田家的陶缸在雪地里列成一排，像群蹲伏的灰兽。我抡着木槌把麻绳缠在缸身上，木槌撞击缸壁的闷响里，总混着佐藤那道阴沉沉的目光——他没走，就坐在町口那棵老樱花树下，裹着大衣翻《论语》，偶尔抬头往这边瞟一眼，书页翻动的声音比风声还刺人。
“古田哥，歇会儿吧。”由纪端来一碗热水，粗瓷碗沿缺了个口。她换了件深蓝色短褂，是她娘年轻时穿的，下摆刚过膝盖，露出的小腿裹着破旧的绑腿，绑腿布磨破了边，露出里面冻得发红的皮肤。她往我身边凑了凑，短褂的领口没系紧，能看见一点点锁骨下的皮肤，白得像雪，却沾着几粒米糠——早上碾米时蹭的。
我接过碗，指尖碰到她的手，凉得像冰。这双手才十八岁，却比光子的手还糙，虎口处结着层硬茧，是常年握锄头、搓麻绳磨出来的。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洗不净似的，可递水时，手指却稳得很，没洒出半滴。
“佐藤君咋总盯着咱？”她往町口瞟了瞟，辫子上的红布条被风吹得乱晃，“他是不是看上光子姐了？前儿个还向我打听，光子姐晚上睡哪个屋。”说话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姑娘的八卦，胸口却随着呼吸起伏，短褂被撑出两个小小的弧度，像刚灌浆的麦粒，得要炸开。
我喝了口热水，烫得喉咙发疼。由纪的话让我想起昨晚——光子给松井擦完假腿，蹲在灶膛前烤火，和服的后襟散开着，露出后腰的皮肤，被炭火映得发红。她见我进来，慌忙系上腰带，手却在发抖，说佐藤托人来问，能不能让她去给佐藤缝件棉袄。
“佐藤君是读书人，心思细。”我含糊着回话，目光落在远处的陶缸上。山田家的老太太正往缸里装腌菜，佝偻着背，像只虾米，她的和服后摆拖在地上，沾了层雪，却顾不上拍——家里的男人死的死、征的征，剩下三个女人，连弯腰系鞋带的空都没有。
由纪忽然笑了，声音像檐角的冰棱落地：“细？我看是闲的！要不是得了肺痨，早该去满洲打仗了，哪能在町里晃悠！”她往我身边凑了凑，短褂的袖子蹭到我的胳膊，我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是皂角混着汗味，还有点淡淡的米香——她刚才肯定偷尝了碾好的新米。
她的辫子扫过我的手背，软软的，带着点静电。我往旁边躲了躲，看见她的短褂领口开得有点大，能看见一点点胸脯，像两个刚冒头的小馒头，隔着粗布也能看出圆润的形状。这姑娘身量还没长开，肩膀窄，胯却不窄，是庄稼人喜欢的身板，只是那双眼睛太活，总像在打什么主意。
“古田哥，”她忽然压低声音，往我耳边凑，热气吹在我耳廓上，“你要是当了我姐夫，能不能让光子姐多分点煤？我娘的咳嗽，天冷了就加重。”她的脸颊离我很近，能看见她下巴上的小绒毛，还有冻裂的嘴唇，渗着点血珠。
我刚要说话，就听见老太太在屋里喊：“由纪！米缸见底了！”
由纪“哎”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跑，短褂的下摆扫过我的腿，露出里面的粗布裤，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有块青紫色的瘀伤，像是被什么东西砸的。“下午再跟你说！”她回头喊了句，辫子在空中甩了个弧，红布条像团火苗。
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济南正谊中学的同桌，也是个姑娘，总爱扎着红布条，1937年冬天，日军进城时，她举着块石头冲上去，被一枪打死在学校门口，红布条浸在血里，像朵烂掉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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