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东山区的町屋群落里，藏着一栋明治年间的老房子。木质拉门的纸面上布满虫洞，走廊地板每踩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老人压抑的咳嗽。田中健一搬进来的那天，春分刚过，檐角的风铃却总在无风时摇晃，叮当作响的声音里，混着若有若无的啜泣。
"这房子死过人哦。"隔壁荞麦面店的婆婆隔着木栅栏说，皱纹里积着经年的阴翳，"大正年间，有个艺伎在里屋切腹，血浸透了榻榻米，后来换了三层木板，到梅雨季还是会渗出血水。"
健一扯了扯领带，把婆婆的话当作风言。他是建筑修复师，专门来处理这栋老宅的榫卯结构。墙角的佛龛积着寸厚的灰，供桌上的白瓷碗里，不知谁放了三颗干瘪的梅子，表皮起了褶皱，像老太婆的指腹。
入住第七天恰逢盂兰盆节。傍晚收工后，健一在浴室泡澡，木质浴桶里的热水泛着铁锈味。他抬头时，正对上对面墙上的铜镜——镜面蒙着雾，却映出个穿振袖的女人背影，乌黑的发髻上插着银质发簪，发梢垂在和服的绯红腰带间。
"谁？"他猛地转身，浴室只有他一人。拉门的缝隙里，似乎有团白影闪过，带着淡淡的晚樱香。
夜里十一点，健一被冻醒。榻榻米上凭空积了层薄霜，他摸向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壁纸突然变成陌生的庭院，一个女人跪坐在石灯笼下，脸埋在和服袖中，肩膀微微耸动。他按灭屏幕，再打开时，壁纸又恢复了原本的猫主子照片，可空气中的晚樱香更浓了，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
凌晨三点，走廊传来"沓沓"的脚步声。不是现代人穿拖鞋的声音，是木屐踩在地板上的清脆响动，从东厢房一首挪到他的卧室门外。健一攥紧了枕边的美工刀，冷汗浸湿了额发。
拉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只白皙的手伸进来，指甲涂着淡红的蔻丹，指尖却泛着青黑。那手在榻榻米上摸索，碰到他的脚踝时，冰凉的触感像蛇信子舔过皮肤。
"你看到我的发簪了吗？"女人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水汽的湿冷，"银质的，镶着珍珠的那个......"
健一猛地踹向拉门，门外的影子"倏"地消失了。他冲到走廊，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昏暗的走廊，在尽头的障子门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正缓缓往下滑，像水墨画晕开的墨痕。
天亮后，健一在佛龛后的墙壁里发现了个暗格。褪色的桐木匣子里，躺着支银质发簪，珍珠己经泛黄，簪身上缠着几缕黑发。旁边压着张和纸，用毛笔写着："明治西十三年三月七日，雪子绝笔。"
他去区役所查户籍档案，泛黄的纸页记载着：艺伎雪子当年被情人抛弃，在这栋房子里用发簪划破颈动脉。情人是个建筑商，为了迎娶富商之女，谎称会在盂兰盆节回来接她。雪子死前攥着发簪等了整宿，血溅在铜镜上，凝结成梅枝的形状。
"每年盂兰盆节的子时，她都会等在镜前。"档案管理员推了推眼镜，"去年有个住客说，看到镜里的女人转过身，脖子上的伤口像张开的红嘴，在无声地哭。"
当晚，健一把发簪放回暗格。子时刚到，脚步声又来了。这次他没有躲，而是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雪子慢慢转过身。她的脸苍白如纸，脖颈上的伤口裂成血红的沟壑，眼睛却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透着执拗的期待。
"他不会来了。"健一轻声说，从工具箱里拿出修复用的木胶，"我帮你把发簪修好吧，断口处的银纹，像朵没开的梅。"
雪子的身影在镜中晃了晃，发簪突然从暗格飞到镜台上。健一拿起时，发现断裂处刻着极小的字："待君归"。他用镊子夹着银箔细细填补，镜中的女人静静看着，晚樱香渐渐淡了，化作清晨的露水味。
天快亮时，发簪修复完毕。雪子的身影变得透明，她抬手抚了抚鬓角，像要把发簪插回去，却在触到发丝的瞬间消散了。走廊的地板不再呻吟，檐角的风铃终于停了，阳光透过纸门照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方格的光斑，像谁铺了一地的信纸。
三个月后，健一修复完老宅准备离开。搬家工人抬箱子时，不小心碰倒了铜镜。镜面摔裂的刹那，有人看见裂痕里飘出片绯红的和服袖角，乘着风飞出了町屋，融进京都三月的樱花雨里。而佛龛供桌上的白瓷碗，不知何时盛满了清水，三颗新鲜的梅子沉在碗底，泛着水润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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