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贾斯坦的六月，沙粒被晒得发蓝。阿米尔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水壶底最后一口水晃了晃，只够润半下喉咙。他盯着远处起伏的沙丘，视线在热浪里扭曲——三天了，他没见过活物，只有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像无数细针在扎。
他来这片“焦土”，是为了找父亲。十年前，父亲作为驼队向导消失在这，只留下一只嵌着绿松石的铜水壶，壶身上刻着半句梵文：“水是魂的诱饵”。村民说父亲是被“焦土之魂”勾走了，可阿米尔不信邪，他揣着那只旧水壶和一张泛黄的地图，固执地走进了这片被当地人称为“吞骨场”的沙漠。
日头偏西时，阿米尔的视线突然被远处一抹绿拽住了。
不是海市蜃楼常有的模糊光斑，那是片实实在在的绿洲：十几棵棕榈树耷拉着阔大的叶子，树下汪着一潭水，亮得像块碎掉的天。更让他心头狂跳的是，水边似乎有个穿红纱丽的女人，正弯腰舀水，银镯子在腕间晃出细碎的光。
“喂！”阿米尔嘶哑地喊，抬脚就往那边冲。沙子灌进靴子里，磨得脚踝生疼，可他顾不上——他己经三天没见过除自己之外的活物了。
越走近，空气越凉润。棕榈叶上甚至有露珠，滴落在沙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阿米尔扑到水边，不管不顾地掬起一捧水往嘴里送——水是温的，带着股铁锈味，却比甘露还清甜。他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眼角余光瞥见那穿红纱丽的女人转过身。
是个老妇人，脸上沟壑纵横，像被风沙刻了几十年。她手里端着只陶碗，碗里盛着浑浊的水，枯瘦的手指捏着碗沿，指甲缝里嵌着沙粒。“孩子，慢点喝。”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这水……喝多了会挂不住魂的。”
阿米尔一愣，这才发现不对。
棕榈树的影子很怪——太阳明明在西边，树影却歪歪扭扭地指向东边，像被人硬生生拧过。水面看着平静，可仔细瞧，水底没有游鱼，甚至没有泥沙，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像块吸光的绒布。他刚喝过的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手腕上，竟泛起一阵针扎似的疼，低头一看，皮肤被灼出了细密的红点。
“您是谁？”阿米尔后退半步，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弯刀。
老妇人没回答，只是咧开嘴笑。她的牙床是空的， gums（牙龈）泛着青黑，像被水泡烂了。“你在找什么？”她忽然问，声音里混进了细碎的沙沙声，“找十年前那个带铜水壶的男人？”
阿米尔浑身一僵。父亲的铜水壶正挂在他脖子上，被汗水浸得发烫。
“他也喝了这里的水。”老妇人抬起手，陶碗里的水开始冒泡，“他说要找失散的驼队，说只要找到绿洲，就能带着大家走出焦土。可你瞧……”她指了指水面，阿米尔猛地看去——
水底映出的不是他的脸，是个穿着卡其布马甲的中年男人，正跪在水边狂饮，正是父亲！男人身后的沙地在动，像被搅动的泥浆，正一点点漫过他的脚踝、小腿……他却毫无察觉，只顾着往嘴里灌水，喉咙里发出贪婪的“咕咚”声。
“那不是水。”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无数根沙粒刮过铁皮，“是流沙的涎水。我们这些被它吞了的，魂被粘在沙里，只能化成旅人最想要的样子，把你们引过来——好让这焦土，再多些伴儿。”
阿米尔猛地低头，发现自己的脚己经陷进了沙里。不是普通的沙子，是那种黏稠的、带着吸力的流沙，正顺着靴筒往上爬，冰凉刺骨。他刚才扑过去喝水时太急，竟没发现水边的沙地早就变成了深褐色的泥潭。
更可怕的是，周围的棕榈树开始摇晃。树叶簌簌掉落，露出底下光秃秃的枝桠——哪是什么棕榈树，分明是无数根白骨，横七竖八地插在沙里，骨头上还挂着破烂的布条和锈蚀的金属件。那潭“水”也在变，表面的光泽褪去，露出底下翻滚的沙浪，无数只惨白的手从沙里伸出来，抓挠着空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穿红纱丽的老妇人渐渐透明了。她的纱丽飘起来，露出底下空荡荡的脖颈——那里本该有头，却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伤口，正往外淌着沙。“我们渴了太久……”她的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你父亲的魂，现在就在那水里呢，他还在等新的水……”
阿米尔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想起父亲留下的铜水壶，猛地拽下来打开——壶里哪还有水，只有半壶细沙，沙粒间嵌着一小块碎骨，上面还沾着点红纱丽的线头。
“不——！”他嘶吼着，用弯刀狠狠插向沙地，借着反作用力往外拔腿。流沙的吸力极大，靴底被扯得“咯吱”响，脚踝处的皮肤己经被磨出了血。他看到水里映出更多人影：有穿军装的士兵，有扛着货物的商人，还有个梳着小辫的孩子，正睁着黑洞洞的眼睛朝他笑——都是这些年失踪在焦土沙漠的人。
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留下吧，阿米尔。这里有水，有阴凉，再也不用走了……”
他猛地想起村民的话。出发前，村口的老祭司攥着他的手说：“焦土之魂最懂人的心，你越渴，它的绿洲就越真。记住，要是看到水里有自己的影子，千万别碰——那是魂在勾你往下跳。”
阿米尔低头，水里的影子正对着他笑，那笑容和父亲临走前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滚！”他爆喝一声，将铜水壶狠狠砸向水面。水壶撞在“水”上，发出沉闷的“噗”声，像砸进了棉花里。那潭沙水猛地炸开，无数亡魂的尖叫刺得他耳膜生疼。趁着这瞬间的混乱，他拼尽全力拔出腿，连滚带爬地往后跑。
身后的绿洲在迅速缩小，棕榈树变回白骨，红纱丽化作飞灰，那潭沙水重新沉回地底，只留下一片平平无奇的沙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米尔一首跑到天黑才敢停下。他瘫在沙地上，浑身是血和沙，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月光洒在沙粒上，泛着冷白的光，他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只有风卷着沙砾掠过。
他摸了摸脖子，铜水壶不见了。或许是掉在了那片流沙里，或许是被哪个亡魂捡走了。
天亮时，阿米尔终于走出了焦土沙漠。村口的老祭司看到他，叹了口气：“你回来了。”
“他们……他们都在那水里。”阿米尔声音发颤，“我父亲……”
“焦土的魂，都是被自己的渴望困住的。”老祭司递给她一碗水，“你父亲当年是为了救一个掉队的孩子才回头的，他看到的绿洲里，有那孩子的笑脸。”
阿米尔接过水，却不敢喝。他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突然觉得那倒影的嘴角，好像微微上扬了一下。
后来，焦土沙漠里又多了个传说。说有个提着铜水壶的年轻人，总在沙丘间徘徊，遇到迷路的旅人就问：“要水吗？前面有片绿洲，可凉快了。”
而那片时隐时现的绿洲，依旧在焦土深处等着。等哪个干渴的灵魂路过，等哪个想家的人抬头，等下一个被渴望勾住的影子，沉入永远的沙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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