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的雾是活的。
车开到城郊时,贤宇第一次这么想。乳白色的雾团从车窗缝里渗进来,带着潮湿的樟木味,在仪表盘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导航早就没了信号,手机屏幕上只有一片空白,仿佛整个安东都被浓雾从地图上抹去了。
“还有三里地,月映堂就在那片老槐树林后头。”副驾驶的老人突然开口,他是民宿老板介绍的向导,姓金,脸上沟壑里总嵌着洗不净的泥灰。他说话时眼睛没看贤宇,首勾勾盯着前方被雾吞噬的路,“年轻人,这雾天不该来安东的。”
贤宇没接话。他是首尔来的民俗学研究生,为了写论文特地探访这座藏在庆尚北道深处的古都。安东以两座东西对峙的老宅闻名——东头的月映堂,西头的鹤鸣居,据说都住着百年前的巫堂后裔。但学界更感兴趣的是月映堂,传闻那里藏着朝鲜王朝时期“禁巫令”颁布前的最后一套完整巫具。
车在一片老槐树林前停下。雾气浓得像化不开的糯米糊,树影在雾里扭曲成蹲伏的人影,枝桠间挂着的红绸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没发出一点声音。金老头递给他一把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模糊的月亮纹样。
“月映堂的门没锁,但第三进院的西厢房别去。”老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喉结上下滚动,“尤其是雾没散的时候,听到什么都别回头。”
贤宇拎着行李箱走进雾里,皮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月映堂比资料里描述的更破败,朱漆大门脱了皮,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门楣上悬挂的匾额被雾气浸得发胀,“月映堂”三个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浸在水里的墨。
前院很安静,只有雾滴落在枯井轱辘上的滴答声。正房的纸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香烛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一张矮桌,几把木椅,墙上挂着幅褪色的巫俗画,画中巫女戴着假面,手里的铃鼓在雾色里仿佛微微颤动。
傍晚时雾更浓了。贤宇在厢房整理行李,忽然听见后院传来奇怪的声音——不是风声,是木头摩擦的吱呀声,夹杂着细碎的铜铃响。他想起金老头的话,攥紧了口袋里的录音笔。作为民俗研究者,他不信鬼神,但对这类声音很敏感。
声音是从第三进院传来的。月映堂的布局是典型的韩式院落,三进三出,每一进都有月亮门隔开。前两进院荒草丛生,第三进院的月亮门却挂着崭新的红绸,绸子上绣着看不懂的符咒,在雾里飘得像条活物。
贤宇推开门时,铜铃突然响了。不是风吹的,是有人在摇晃门楣上的铃串。他抬头,看见门楣下悬着七只青铜铃,铃舌上都缠着红线,此刻正齐齐震颤,发出细碎的嗡鸣。
西厢房的门是虚掩的。
他咽了口唾沫,轻轻推开门。屋里没开灯,只有雾从窗棂渗进来,在地上积成薄薄的白霜。靠墙摆着个神龛,供着尊没有脸的木雕,神龛前燃着三炷香,烟气在雾里拧成麻花状,迟迟不散。
神龛旁的木架上,挂着套深蓝色的巫服,裙摆绣着繁复的太阳纹,领口处却有一大片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最让贤宇头皮发麻的是,巫服的袖子是垂着的,却在微微晃动,仿佛里面正套着人的手臂。
“你不该来的。”
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又轻又软,像贴着耳朵呵气。贤宇猛地回头,雾里站着个穿白衣的女人,长发垂到腰际,脸藏在头发后面,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巴。
“金爷爷说……”他刚开口,就被女人打断了。
“金老头十年前就死了。”女人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没一点温度,“他在西厢房上吊的时候,也像你这样,盯着巫服看了很久。”
贤宇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他明明早上还见过金老头,那布满皱纹的脸,说话时漏风的牙床,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异闻录之每夜一个离奇故事 怎么可能是死人?
女人往前走了一步,头发分开条缝,露出只眼睛。那是只没有瞳仁的眼,白得像雾,却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钥匙。“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钥匙!他猛地摸口袋,黄铜钥匙还在,只是此刻烫得像块烙铁。钥匙柄上的月亮纹样,不知何时变成了张扭曲的人脸。
“民国三十七年的雾天,也像今天这样。”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天我娘就在这屋里做法,要把我过继给山神。她说我八字轻,留不住魂……”
贤宇突然想起资料里的记载:1948年,月映堂的巫女金氏在一场祭祀中突然发疯,杀死了自己的女儿,随后在西厢房上吊自杀。那场祭祀本是为了平息山神的怒火——据说那年安东大旱,山神降罪,要求献祭一个八字属阴的童女。
“她把我的魂锁在了这屋里。”女人的头发彻底分开了。她没有脸,本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个黑洞洞的窟窿,窟窿里渗出粘稠的黑雾,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她说等下一个雾天,找个读书人来替我……”
香突然灭了。
屋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那只没有脸的木雕,眼睛的位置突然亮起两点绿光。贤宇转身就跑,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是巫服的裙摆,深蓝色的布料像活蛇一样缠上来,越收越紧。
他摔倒在地,录音笔滚到墙角,发出刺啦的电流声。恍惚间,他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铜铃的脆响,有女人的吟唱,还有孩童的笑声,所有声音都混在浓雾里,钻进他的耳朵、鼻子、嘴巴。
“拿了钥匙,就是月映堂的人了。”女人的声音贴着地面传来,“你看,雾越来越大了……”
贤宇拼命挣扎,手指抠进青石板的缝隙里,摸到些黏腻的东西。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他看见地上不是霜,是一层薄薄的香灰,香灰里混着无数细小的骨头,像孩童的指骨。
他终于挣脱了裙摆,连滚带爬地冲出西厢房。月亮门上的铜铃疯狂作响,红绸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他不敢回头,只知道往前跑,穿过一进又一进院,首到撞开朱漆大门,跌进浓雾里。
身后的月映堂在雾中渐渐隐去,只剩下铜铃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贤宇跑了很久,首到看见公路上停着辆警车,才腿一软倒在地上。
警察说,月映堂己经荒了三十年,十年前那场大火把西厢房烧得精光,哪还有什么巫服和神龛。他们在贤宇的口袋里找到了那把黄铜钥匙,钥匙柄上的月亮纹样清晰可见,只是边缘沾着些暗红色的粉末。
“是香灰。”老警察捻起一点粉末,闻了闻,“安东的老规矩,人死了,要把钥匙在香灰里埋三天,才能让魂认路。”
贤宇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是惊吓过度,产生了幻觉。但他总觉得耳朵里有铜铃响,尤其是在雾天。
出院那天,安东又起了大雾。他站在医院门口,看见对面的公交站台上,站着个穿白衣的女人,正对着他笑。女人的手里,拎着个深蓝色的布包,包角露出截红绸。
公交车来了,贤宇低着头冲上去,不敢再看。车窗外,雾气越来越浓,整个安东都陷在一片白茫茫里,像口巨大的棺材。
他摸了摸口袋,那把黄铜钥匙还在,只是此刻己经凉得像块冰。钥匙柄上的人脸,似乎又清晰了些。
司机突然回头,咧嘴一笑,露出颗豁牙:“年轻人,要去月映堂吗?今天的雾,正好赶路。”
贤宇猛地抬头雾锁安东,看见司机的脸——那是金老头的脸,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泥灰,眼睛里却没有瞳仁,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
车窗外,铜铃声又响了。七只青铜铃,在雾里晃得像串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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