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像浸了墨的棉线，把庆州老城区的青石板路泡得发亮。美淑攥着褪色的信封，站在巷口那座被爬山虎啃噬的韩屋前时，第七根蜡烛刚在门檐下爆了个灯花。信封是失踪三个月的姐姐英姬寄来的，邮戳模糊，只写着一行字：“来巫堂，白烛亮时，我在神龛后等你。”
巫堂的木门推开时，发出指甲刮过生锈铁皮的声响。穿藏青色道袍的老巫女坐在神龛左侧，枯瘦的手指正绕着三炷香打圈，香灰簌簌落在她膝头的铜盆里，混着些暗褐色的粉末，像被踩碎的枯叶。“找英姬？”老巫女头也没抬，声音裹着潮湿的霉味，“她上周就不该碰那根烛。”
神龛前的供桌上，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根白烛。烛身裹着层薄灰，烛芯却亮得惊人，火苗稳得像冻住的火焰，连老巫女说话时带起的风都没能吹动分毫。美淑凑近时，才发现烛身不是光滑的，布满细密的刻痕，像无数指甲在上面反复抓挠，凑近了闻，蜡油里混着股淡淡的腥气，像没擦干净的血。
“英姬来求子。”老巫女终于抬眼，她的瞳孔泛着浑浊的黄，像浸在药水里的玻璃珠，“但她怀过的那个，早就不该留了。”神龛上摆着尊看不清面目的木雕神像，神像眼角垂着两缕红绸，红绸末端泡在个黑陶碗里，碗里的液体黏糊糊的，泛着油光。美淑忽然想起姐姐去年流产时，床单上的血也是这样的颜色。
供桌下传来“滴答”声。美淑弯腰去看，发现最左侧那根白烛的蜡油正顺着桌腿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而烛芯的火苗明明是向上窜的。更诡异的是，那滩蜡油里浮着些细小的白色颗粒，仔细看，竟像是婴儿的指甲。
“十二根烛，对应十二个未归的魂。”老巫女把香插进香炉，铜铃在她袖口轻轻晃动，“英姬非要替那个孩子求个名分，硬要在祭典时开‘还魂烛’。你看，现在烛芯里都是她的头发。”美淑猛地看向最近的那根蜡烛，火苗中心果然缠着几缕黑丝，随着火焰伸缩，像有人在烛芯里轻轻吐气。
暮色漫进巫堂时，第十二根蜡烛突然亮了。这根烛原本是灭的，烛芯焦黑如炭，此刻却凭空燃起，火苗比其他烛矮了半截，泛着种发蓝的冷光。老巫女突然捂住嘴，喉咙里发出鸽子被掐住的呜咽声——那根烛的蜡油正顺着桌面往神龛爬，在神像脚下聚成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浮出半片染血的纱布，是英姬去年流产时用过的那种。
美淑冲到神龛后。那里堆着些褪色的韩服，角落里有个落满灰尘的木盒。打开的瞬间，她闻到了姐姐惯用的艾草香，盒里铺着块绣着鸳鸯的手帕，帕子中央放着三根短烛，烛身刻着英姬的生辰八字，而烛芯里，赫然嵌着三枚指甲，指甲缝里还卡着点暗红的肉末。
“烛不能灭。”老巫女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被踩住尾巴的猫，“灭了，魂就留不住了。”美淑回头时，看见供桌上的白烛正一根根歪斜，烛芯的火苗开始疯狂摇晃，在墙上投下无数扭曲的影子，那些影子都长着女人的轮廓，却拖着婴儿的腿。
最右侧的蜡烛“啪”地炸开，蜡油溅在美淑手背上，烫得她猛地缩回手。但那触感不是灼热，而是刺骨的冷，像攥住了块冰。她低头看，手背上的蜡油正慢慢凝固，凝成细小的脚印，从手腕一首爬到虎口，脚印的形状，和婴儿的赤脚一模一样。
神龛后的墙开始渗水。水渍里浮出模糊的字迹，是英姬的笔迹：“它在啃我的骨头，借你的身子躲躲。”美淑突然想起信封里还夹着半片指甲，和木盒里的那三枚一模一样。她摸向口袋，指尖却触到团温热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团缠在烛芯上的头发，头发里裹着颗小小的牙齿，牙尖还沾着血丝。
第十二根蜡烛的火苗突然变高，映得神像的脸清晰了一瞬——那根本不是木雕，而是张被涂了漆的人脸，眼眶里嵌着两颗浑浊的玻璃珠，珠面上倒映着美淑惊恐的脸。供桌上的蜡烛开始集体炸裂，蜡油像暴雨般泼洒下来，在地面汇成蜿蜒的小溪，溪水里，无数细小的手在挣扎着向上抓。
老巫女倒在地上，道袍被蜡油浸透，她指着神龛的手指正以诡异的角度扭曲，“是她自己要当引魂烛……那孩子恨她打掉它，非要找个替身……”她的话没说完，嘴里突然涌出团白色的蜡，蜡里裹着些头发，像团被溺死的蛇。
美淑转身想跑，却发现门不见了，原来的位置变成了面镜子，镜子里的她穿着英姬的红裙，肚子高高隆起，而她的手正拿着根白烛，烛芯里缠着自己的头发。镜子里的“她”缓缓抬头，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沾着蜡油的尖牙。
第十二根蜡烛彻底熄灭时，巫堂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神龛后的木盒里，三根短烛突然亮起，火苗细细的，像婴儿的手指。美淑最后闻到的，是艾草香混着血腥的味道，以及耳边响起的、极轻的吮吸声——像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她的后颈，慢慢啃食她的骨头。
第二天清晨，巷口的老人们看见巫堂的门开着，供桌上的白烛全烧成了蜡泪，神龛前跪着个穿红裙的女人，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有人壮着胆子进去，发现那女人的后颈有个碗大的洞，洞里塞满了凝固的蜡油，而神龛后的木盒里，多了根刻着新名字的白烛，烛芯上，缠着几缕乌黑的长发。
雨又开始下了。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浮着些细碎的蜡屑，被来往的脚步踩碎，混进泥里，像从未存在过。只有巫堂的屋檐下，新换上的白烛正静静燃烧，烛芯偶尔爆起的灯花里，隐约能看见张婴儿的脸，正对着过路的人，无声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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