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傍晚开始下的。
金敏宇拖着行李箱拐进巷口时,雪粒子己经变成了鹅毛,簌簌地往他的衣领里钻。这条叫“鹤川巷”的老巷子在首尔北区,两侧是挨得密密匝匝的韩屋,黑瓦上积着厚雪,像被撒了层白糖的年糕。糊着窗纸的格子窗里透出昏黄的灯,却照不亮巷弄深处的阴影,只有每隔十米挂着的旧式路灯,在雪幕里晕出一圈圈模糊的光晕。
“还住这里吗?”出租车司机临走前探出头,往巷子里瞥了眼,语气有点怪,“这地方……晚上不太平。”
敏宇扯了扯嘴角没接话。他三年没回来过了,这次是母亲病重,才从釜山赶回来。记忆里的鹤川巷总是暖融融的,夏天飘着参鸡汤的香气,冬天巷口的老奶奶会煮鱼糕汤。可此刻雪落得太急,连空气都冻得发脆,脚踩在积雪里的咯吱声,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他的脚步在第三个巷口顿住了。
斜前方的路灯下,立着一把红伞。
那红色在皑皑白雪里扎眼得很,像滴在宣纸上的血。伞面是老式的油布材质,边缘有些磨损,伞骨撑得很首,显然是有人在持握。可敏宇眯起眼,借着路灯的光仔细看了半晌——伞下空空荡荡的。
没有穿大衣的身影,没有握着伞柄的手,甚至连伞沿下该有的、遮挡风雪的弧度都透着诡异的空旷。那把伞就那样悬在离地面一米五左右的高度,静静地立在雪地里,伞面上落了层薄雪,却丝毫没有倾斜。
敏宇的后颈突然窜起一股寒意。他想起出租车司机的话,喉咙发紧,转身想绕开这条岔路。
就在这时,红伞动了。
它不是被风吹得摇晃,而是像有人提着伞柄,不紧不慢地往前挪了两步。伞尖划过积雪的声音很轻,“沙沙”的,像有人穿着软底鞋在走路。敏宇的心跳瞬间撞得肋骨发疼,他死死盯着那把伞,眼睁睁看着它拐进了旁边更窄的支巷——那是通往他家韩屋的必经之路。
“谁在那儿?”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被风雪吞掉大半。
红伞没有停。它的移动速度始终均匀,不快不慢,像在等什么人。
敏宇的手指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金属的冰凉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他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的故事,说鹤川巷在日据时期死过很多人,有个穿红裙的女人在雪夜里被掳走,从此每逢大雪,就有人看见一把红伞在巷子里游荡。当时他只当是老人吓唬小孩的话,可此刻那抹刺目的红就在眼前,连伞骨的弧度都和奶奶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咬咬牙,还是决定往前走。母亲还在医院等着他送换洗衣物,绕路要多走二十分钟。他安慰自己,也许是哪个调皮的孩子用线吊着伞柄恶作剧,或者是风雪太大看花了眼。
走进支巷后,风雪小了些。两侧的韩屋更老旧,有些甚至塌了一半,用塑料布遮着。红伞就在前方二十米处,依旧保持着悬停的姿态,慢慢往前挪。敏宇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伞下的地面——雪地上只有一行浅浅的、伞尖划过的痕迹,没有任何脚印。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接到的电话,堂叔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母亲病倒前,总念叨着“巷子里有红伞”,说那伞跟着她回了家,整夜整夜地立在门外。当时他只当是母亲年纪大了糊涂,现在想来,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毛衣。
红伞在一个岔路口停住了。
敏宇的心跳几乎要停了。那个岔路口往里走十米,就是他家那栋挂着“金”字木牌的老韩屋。
他看到红伞微微倾斜了一下,像是在“看”向他藏身的墙角。伞面转向的角度很微妙,恰好能让他看清伞骨连接处的铜环——那铜环上缠着一缕黑发,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在雪夜里泛着冷光。
敏宇猛地捂住嘴,才没让尖叫冲出喉咙。他认得那缕头发。母亲年轻时留过长发,发质枯黑,发尾总带着点自然卷。三天前他去医院,母亲的枕头边就掉着一缕一模一样的头发,当时护工说是梳头发时掉的,他没在意。
红伞又动了,这次的速度快了些,径首往他家韩屋的方向飘去。敏宇浑身僵硬,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雪越下越大,把他的脚印迅速填平。巷子里只有红伞划过雪地的“沙沙”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他看到红伞停在了他家那扇斑驳的木门前,伞尖轻轻敲了敲门板,“笃、笃、笃”,节奏和母亲生前催他起床时一模一样。
门板上贴着的福字己经褪色,边角卷了起来。敏宇记得这福字是母亲去年亲手贴的,当时她踮着脚,让他帮忙扶着梯子,嘴里还念叨着“要贴正些,不然挡不住脏东西”。
红伞又敲了三下门,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他的方向。
伞面正对着他藏身的墙角,伞下依旧空空荡荡。但敏宇清楚地看到,伞骨内侧挂着的不是流苏,而是一件小小的、褪色的红裙,裙摆上沾着泥渍,像是被拖拽过。那是母亲年轻时最喜欢的裙子,他在旧相册里见过无数次。
“妈……”他终于挤出一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红伞没有回应。它静静地立在门前,伞面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水珠顺着伞沿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敏宇看着那些水珠,突然发现那不是透明的,而是带着淡淡的红色,像稀释过的血。
他想起堂叔说的另一件事——母亲是在去医院拿药的路上摔倒的,雪地里滑,头磕在了石阶上。送她去医院的邻居说,当时母亲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摊开来看,是一把折断的红伞骨。
敏宇踉跄着冲过去,想抓住那把红伞。可指尖刚要碰到伞柄,红伞突然猛地向上一飘,像被人猛地提了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转身飘进了韩屋的院子。
他跟着冲进院子,却只看到满地积雪。红伞不见了。
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敏宇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艾草和参茶的气味扑面而来。母亲正坐在暖炕边,背对着他,手里拿着针线,在缝补一件红色的衣物。
“妈?”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母亲没有回头,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敏宇啊,你看这伞修得好吗?雪太大了,没伞可怎么去医院看你啊。”
敏宇的目光落在母亲手里的东西上——那是一把折断的红伞骨,上面缠着的黑发,正随着母亲的动作轻轻晃动。而母亲的脖颈处,有一圈深紫色的淤青,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窗外的雪还在下,巷子里又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撑着伞,在雪地里慢慢走远。敏宇盯着母亲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肩膀上,落着一片融化的雪花,而她的衣服后颈处,插着一把小小的、红色的纸伞,是他小时候手工课上做的,早就该丢进垃圾桶了。
母亲缓缓转过头,脸上带着他熟悉的、慈祥的笑容,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浑浊的白,像被大雪覆盖的荒原。她举起手里的红伞骨,轻声问:“你看,这样就能撑起来了吧?”
雪夜的鹤川巷里,那把红伞又开始移动了。这次它没有停在任何一扇门前,只是沿着巷弄慢慢飘着,伞尖划过积雪的声音,像谁在低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童谣。远处的路灯下,一个模糊的、穿着红裙的身影在雪地里慢慢走,手里似乎提着什么东西,红色的裙摆拖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深色的痕迹。
敏宇瘫坐在地上,看着母亲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手里的红伞骨“啪”地一声断成两截。他突然想起,母亲根本不是摔倒的——警方的尸检报告里写着,死因是机械性窒息,脖子上的勒痕与伞骨的弧度完全吻合。
而他三年没回家的原因,是因为三年前那个雪夜,他和母亲大吵一架,失手将她推下了台阶。那天她出门时,手里就撑着一把红伞。
红伞在巷子里飘远了,伞沿滴落的水珠在雪地上晕开,像一串断断续续的血脚印。敏宇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门外传来熟悉的、母亲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地靠近,带着雪夜的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艾草燃烧的焦味。
雪还在下,把整个鹤川巷埋进一片死寂的白。只有那抹红,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在雪夜里缓缓移动,等待着下一个需要被“指引”回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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