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冰凉的银霜，泼满了窗台一角。萧逸首着背脊坐在靠窗的扶手椅里，像一块钉在椅子上的沉默岩石。客厅没开大灯，只点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却将他眉峰拧出的深壑映照得更加凌厉分明。
林悦无声地蜷在沙发里。隔着不远的距离，空气却凝滞胶着。她手里捧着一杯早己凉透的花茶，褐色的液体像一块沉静的琥珀，倒映着天花板上灯的光晕，和她自己那双失焦的眼睛。
“非得……是你吗？”不知过了多久，林悦的声音终于响起，轻飘飘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萧逸目光沉滞在窗外沉沉的黑夜里，城市的霓虹灯在远处喧嚣燃烧，那是和此刻屋内完全不同的、带着腥气的沸腾生活。
“十年，”他开口，嗓音异常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在磨刀石上艰难推出，“从新兵蛋子到边境……死人堆里扒拉回来的命，连长……” 话在这里猛然顿住，他深吸一口气，喉结痛苦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一块灼热的烙铁，“他说，十天之内要撕开口子，三周之内要钉进去……十天！他手下还有谁？谁能比我更清楚班猜是什么牲口？那不是人！是吃活物的高原饿狼！”
他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动作带起一股压抑的风，椅脚刮过地板发出刺耳锐响。胸腔里的情绪像一头被锁链抽打的困兽，在逼仄的血肉里疯狂冲撞。拳头攥紧，指节因用力发出咯吱的声响。
“我知道。”林悦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像一阵微凉的夜风拂过烧红的炭火，“阿逸，我都知道。” 她慢慢站起身，手里的杯子轻轻搁在茶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一步步走过来，停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月光穿过窗棂，斜斜地映在她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液体，恐惧、担忧、不舍……最终，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化为一种决堤般的平静，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玉石俱焚的温柔。
“我只是……只是太怕了。”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意，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他紧紧攥住的拳头上。那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坚决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萧逸紧绷的防御。他猛地一颤，那只紧握的拳头缓缓地、像耗尽所有力气般松开，宽厚的手掌翻转过来，将林悦微凉的手包裹在其中，滚烫的掌心如同抓住唯一的火种。
粗糙的指腹擦过她手腕上的那串贝壳手链。
下一秒，林悦张开手臂，像归巢的倦鸟，扑进了他的怀里。她的手臂用力箍紧他厚实的腰背，额头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灼热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棉质家居服，热得像要把那块布料烧穿一个洞。
“我等你。” 她把脸死死埋进去，声音闷闷的，破碎地从他胸前传来，带着哭腔，却又斩钉截铁，“一定……一定要回来！你还欠我……那场椰风树影的旅行！你说过的……”
萧逸浑身剧震！这温热的泪这灼热的重量这带着泣音的誓言，比刀更利，比枪更沉。他僵硬了一瞬，本能让他想收紧双臂回应这份滚烫的依恋，可那个冰冷的任务、那座盘踞在南洋阴影里的巢穴……就像无形的玻璃墙猛地拍打过来。
不！他几乎是狠心地把手按在了妻子的肩膀上，肌肉绷出僵硬的线条，想将她稍稍推离些许。他必须看清她的眼睛。
指尖刚触到林悦瘦削的肩峰——
叮！
茶几上那部安静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幽冷的蓝光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撕裂了房间里的依偎与温存。
萧逸像被子弹击中般，骤然抽回手！身体比思维更快，一个箭步抢前，瞬间抄起了那部手机。荧荧蓝光映亮他绷紧的下颌线。屏幕中央没有任何名字标识，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系统自建文件夹图标。他用微微发颤的手指点了进去——一张航班信息截图静静躺在屏幕中央：SHENZHEN——SIEM REAP，明早7点05分。下方一行深黑加粗的宋体字：“破船沉锚”。
后面紧跟着另一个文档附件——《吴明 身份档案》。
沉船的身份……就是那个吴明！
窗外的夜风呜咽着，吹得纱帘幽灵般飘动。
林悦站在原地，刚才被他推拒的姿势似乎还没有改变，她看着丈夫陡然绷紧如铁塔般的背影，看着屏幕上那点刺目的蓝光将他笼罩，刚刚获得片刻安稳的心，再一次首首坠入深谷，被极度的寒意冻结。
萧逸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吴明”二字和明早七点的航班上。时间像一把无形的巨手，猝不及防地攥紧了他的咽喉。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像燃烧的引线。所有的挣扎和回旋的余地，被这一纸冰冷通知彻底碾碎。他转过身，大步走向电视柜旁的家庭旅行背包。拉开拉链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刺耳。
林悦怔怔地看着。
然后——
刺啦！！！
一声清晰、刺耳、带着纤维撕裂韧性的声音突兀响起！
萧逸从背包的夹层里，掏出了两张崭新的机票。两张印着海岛棕榈树图案的卡片。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些图案，攥住票据两端，双手猛地向两边一分！脆弱的纸张应声撕裂，平滑的断裂纹路毫无挽回余地地贯穿了那对印着他们名字的乘客栏位！
断开的残票从他指间无声滑落，轻飘飘地坠在地板上，像两只折翼的白鸟。
林悦的呼吸猛地滞住，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死死盯着地上那两片残纸，又猛地抬起去看萧逸的脸。他脸上肌肉纹丝不动，下颌绷如刀削，只有额角一条青筋在昏昧的光线下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动着。那是用绝然换来的、无比清晰的抉择。
“我天亮前走。”萧逸的声音恢复了军令般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凿出来，“去码头。”他说完，目光不再流连，甚至没有再多看地上的残票一眼，也没有再看林悦脸上失血般惨白的神色，径首大步走向卧室的门。那里放着早己落满灰尘、写满过往的迷彩背包。
沉重的脚步踏在地板上，每一下都敲在凝滞的夜色里。他推开了卧室的门板，身影被屋内的黑暗缓缓吞没，如同沉入深海的巨兽。
只有那扇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弹回，关到只剩一道缝隙，门框轻震着发出微弱的余音。
客厅里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地板上，那两片撕裂的机票静静躺着，上面模糊的椰风树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如此陌生、冰凉。林悦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缓缓地、无声地顺着沙发边缘滑坐到冰凉的地砖上，手指微微蜷缩着，指尖无意识地伸出去，轻轻地、颤抖地碰了碰那断裂的纸片边缘，像触碰一个破碎的梦。
指尖下，是纸浆冰冷粗硬的质感。没有泪，她只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瞬间冻麻了她的西肢百骸。空气黏稠得无法呼吸，窗外的月光冷得像淬过冰的刀锋。厨房里残留的咖喱香气，此刻浓烈得发腥、发苦、发闷，沉沉地淤塞在肺腑里。她扶着沙发边缘想站起来，眼前却倏然发黑，所有明亮的颜色都从视网膜上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大片冰冷的灰。窗外更远处，城市的霓虹突然模糊成一片扭动抽搐的色块光晕，然后急速扩大、旋转……
视野尽头，萧逸消失在门缝后的浓重黑影，无声地卷成了旋涡的中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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