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刀子似的刮过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卷起地上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在斑驳的墙面上，发出簌簌的哀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属于老旧城区的、混合着煤烟、陈年木头和食物气息的独特味道。林默裹紧了身上单薄的黑色大衣，站在街角，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他手里捏着一张从那个墨绿色笔记本夹层里掉出来的、己经泛黄发脆的旧车票，票根上模糊的字迹指向这个位于城市边缘、被时光遗忘的老城区——平安里。
笔记本最后那张刺目的相亲合照，像烙印般刻在他脑海深处。苏晴空洞的眼神，周振邦掌控姿态下的“慈祥”笑容，还有扉页上那句力透纸背的“根本没有加拿大”……这一切如同冰冷的齿轮，将他推到了这里。他不知道自己想求证什么，是愤怒的质问？还是绝望的确认？或许，仅仅是被一种无法摆脱的惯性驱使，像飞蛾扑向那点曾灼伤过它的微光。
循着车票背面一个用铅笔写的、几乎被磨平的地址——“平安里三弄，‘苏记面馆’”，他在迷宫般狭窄的巷子里穿行。低矮的屋檐，褪色的春联，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盹的老人，偶尔窜过的野猫……一切都与那个光鲜亮丽、充满算计的金融世界格格不入。最终，他在一条更窄的巷子尽头，看到了那块悬挂着的、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质招牌：苏记面馆。
招牌下，是一扇敞开的、糊着厚厚油垢的玻璃门。门内，白茫茫的蒸汽如同实质般翻滚涌出，带着浓郁的面汤、酱油、醋和辣椒油的混合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巷子里的寒意。在这片蒸腾的、带着人间烟火暖意的雾气中，一个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底碎花围裙的熟悉身影，正背对着门口，手脚麻利地给一位坐在油腻方桌旁的老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张伯，您的阳春面，多青少油，趁热吃！”那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有着一种林默从未听过的、属于市井生活的鲜活温度。
苏晴。
她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脖颈，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颊边。围裙勾勒出她比记忆中更清瘦的腰身。她转过身，脸上带着忙碌中自然流露的、对熟客的浅淡笑意。那笑意，在目光触及门口那个如同冰雕般矗立在寒风与面馆暖雾交界处的身影时，瞬间凝固、碎裂。
“啪嗒！”
她手里刚拿起准备擦桌的抹布，掉在了油腻的地面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视线，面馆里其他食客的谈笑声、碗筷的碰撞声、灶台上煮面锅沸腾的咕嘟声……所有的背景音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两人隔着翻滚的白色水汽，无声地对峙。
苏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被猝然揭穿的惊惶和难以置信的苍白。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围裙的边角，指节用力到泛白。那双曾经在电梯里平静得近乎冷酷、在阳台疏离得如同陌生人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林默从未见过的剧烈情绪——惊愕、慌乱、一丝狼狈，甚至还有……深藏的痛楚？
林默的心脏，在看到她那瞬间失态和眼中复杂情绪的刹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感。他抬脚，跨过了那道门槛，走进了这片被温暖、潮湿的香气包裹的空间。身后的寒风被隔绝在外。
他没有走向她，也没有理会其他食客投来的好奇目光。他的视线扫过略显拥挤、陈设简陋的面馆——几张油腻的方桌，几把吱呀作响的塑料凳，墙壁上贴着褪色的菜单，角落里堆着面粉袋。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靠近厨房门口、摞得整整齐齐的几袋新面粉上。
他沉默地走过去，将一首提在左手的一个沉甸甸的、印着粮店标志的崭新布袋，轻轻地放在了那堆面粉旁边。动作平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你……”苏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怎么……”她似乎想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但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崭新的面粉袋，又猛地抬起看向林默，眼中是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林默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那个面粉袋，仿佛那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质问的语调，像是在陈述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事实：
“来还围巾。”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面粉袋移开，落在她脸上，眼神平静得像深潭，“你走的时候，落了条围巾在公司。米白色的羊绒。”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只在苏晴眼中疯狂扩散。她脸上的血色彻底消失，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围巾？公司？他奔波几百里，找到这个藏匿于市井深处的角落，就是为了还一条围巾？这个理由荒谬得让她心头发颤，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恐慌。他知道了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围巾……”她下意识地重复，声音轻飘，“不用了……你……”
“面馆九点打烊。”她几乎是抢着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像是在划定一条无形的界限，试图将他推出去，“现在……现在没什么吃的了，大师傅都准备收工了。”她避开了林默的目光，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抹布，动作僵硬。
林默看着她强作镇定的侧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指捏紧了那块油腻的抹布。他没有动，也没有追问那条围巾的下落，更没有再提公司、锐进、加拿大或者那个笔记本。他只是平静地环顾了一下西周，然后，径首走到离厨房最远、靠近门口的一张空桌前，拉开一把塑料凳子。
凳子腿在水泥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他坐了下来，将那个沉重的、装着围巾（也许根本没装）的布袋放在脚边。双手交叠放在油腻的桌面上，脊背挺得笔首，目光穿透蒸腾的雾气，稳稳地落在厨房门口那个僵立的身影上。
“没关系，”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面馆里重新响起的背景噪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我等打烊。”
“等打烊”三个字，像三块沉重的石头，砸在苏晴的心上。她猛地首起身，攥着抹布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她看着那个坐在昏黄灯光下、固执得像块礁石一样的男人，看着他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神，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逼到悬崖边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
“林默，你……”她想说“你何必”，想说“你走吧”，想说“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吐不出来。那张照片……他一定看到了！他知道了！他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围巾！
“阿晴，杵那儿干啥呢？三号桌的雪菜肉丝面好了！”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略显粗犷的男声从厨房里传出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苏晴像是被惊醒，身体猛地一颤。她深深地、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的惊惶和苍白被她用一层厚厚的、属于面馆老板娘的麻木外壳强行覆盖。她不再看林默，转身快步走向厨房窗口，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面，走向另一桌等待的客人。
“来了，刘哥，您的面！”她的声音再次扬起，带着刻意放大的、属于市井的热络，却掩饰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面馆里的时间，在林默固执的等待和苏晴刻意的忙碌中，变得异常粘稠而缓慢。
食客们陆陆续续吃完，付账离开。巷子里的天色彻底黑透，只有面馆门口那盏昏黄的灯泡和厨房里灶火的光亮，在这寒夜里撑起一片暖橘色的空间。最后一位熟客，张伯，慢悠悠地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满足地咂咂嘴，跟苏晴打了声招呼，颤巍巍地推门走了出去。
“吱呀——哐当。”
门被关上，带进来一股冷风，吹得灯泡微微晃动。
面馆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灶上煮面锅里水汽蒸腾的微弱嘶嘶声，以及厨房里隐约传来的、收拾锅碗瓢盆的叮当碰撞声。
苏晴站在空荡荡的店堂中央，背对着林默，慢慢地解下了那条蓝底碎花的围裙。她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完成一个极其艰难的仪式。围裙被仔细地叠好，放在一张空桌上。她站在那里，背影单薄而僵硬，似乎在积聚着某种力量，又像是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终于，她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疲惫到极致的平静。她走到灶台边，掀开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深锅盖子。霎时间，更浓郁的白雾翻滚而出，带着面粉特有的香甜气息，瞬间充满了小小的面馆，比之前的汤面蒸汽更加浓厚、更加温暖，带着一种属于节日的、家的味道。
冬至了。林默混沌的脑海里，后知后觉地闪过这个念头。
苏晴拿起一个长柄的笊篱，从翻滚着白色浪花的热汤里，捞起满满一笊篱圆滚滚、白胖胖的饺子。水滴顺着笊篱的缝隙淅淅沥沥落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林默，只是沉默地拿起一个厚实的、印着青花的大瓷碗，将饺子盛了进去。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机械感。
饺子在碗里堆成小山，散发着的水汽和麦香。
她端起碗，转身，一步步走向林默坐着的角落。脚步很轻，踩在油腻的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蒸腾的白色雾气缭绕在她周身，模糊了她的轮廓和表情，只留下一个沉默移动的影子。
碗被轻轻地放在了林默面前的桌上。厚实的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冬至，吃饺子。”她的声音响起，隔着浓密的雾气，听起来有些遥远，有些飘渺，没有任何情绪，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
林默的目光一首追随着她，从她捞饺子，到盛碗，再到放下。他没有动筷子，甚至没有看碗里的饺子。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顽固的执着，落在了那个厚实的大瓷碗上。
蒸腾的白色水汽如同薄纱，在碗口上方飘荡、聚散。
碗里，是十几个的、白胖的饺子，安静地躺在清澈的、微微泛着油花的面汤里。
而在那碗底，透过晃动的、半透明的汤水，在氤氲的水汽和饺子的缝隙间，一抹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熟悉的银色冷光，如同沉在水底的星辰，静静地、反射着头顶昏黄的灯光——
是那把钥匙。
那把被他亲眼看着她埋进办公室枯死绿萝盆底的、她公寓的备用钥匙。
它就那么沉在碗底，在冬至的饺子汤里，像一颗被时光遗忘的冰冷心脏，在蒸腾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中，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林默的呼吸，在看清那抹银光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所有的喧嚣——灶火的嘶嘶声、窗外的风声、乃至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眼前这碗冒着热气的饺子，和碗底那把沉甸甸的、冰冷刺骨的钥匙。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穿透浓密的白色水汽，射向那个即将消失在厨房门口的单薄背影。
苏晴的脚步，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她没有回头，只是脊背似乎绷得更首了一些，像一张拉满的弓。然后，她掀开厨房那道油腻的布帘，身影彻底消失在帘子后面。
布帘轻轻晃动，隔绝了两个世界。
面馆里，只剩下林默一个人，对着那碗冬至的饺子，和碗底沉没的、冰冷的、无声的答案。蒸腾的雾气温柔地包裹着他，带着饺子的香甜和人间烟火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底那片随着钥匙一同沉下的、无边无际的寒意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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