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泰的倾塌，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巨大的多米诺骨牌，引发的连锁反应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城市的经济脉络。与恒泰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深陷洗钱丑闻的荣达集团，甚至连挣扎一下的姿态都未能做出，便在监管机构的铁拳和资本市场的无情抛售下，轰然倒地，宣布进入破产清算程序。
昔日车水马龙、象征着财富与机遇的荣达大厦，如今像一头被抽干了血肉的巨兽骸骨，冰冷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大楼正门被白色的封条交叉贴着，玻璃门上贴着法院的强制清算公告，在寒风中哗啦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破败和尘埃的气息。
大厦前的广场上，黑压压地聚集了不下三西百人。他们不再是衣冠楚楚的金融精英，而是被骤然抛入深渊的失业者。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或工装，女人眼圈红肿，精心打理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出沟壑。有人茫然地抬头望着曾经工作的楼层，眼神空洞；有人激动地围着几个戴着“清算组”胸牌、面色凝重的工作人员，挥舞着解聘通知书或工资条，声嘶力竭地追问赔偿金和拖欠的薪水；更多的人则像被抽走了魂，三三两两地蹲在花坛边、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沉默地抽着烟，或者只是呆滞地看着地面，仿佛无法接受这从天而降的噩运。孩子的学费、下个月的房贷、父母的药费……这些冰冷的现实像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中交织着绝望、愤怒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
“骗子！都是骗子！” “我们的养老金怎么办？交了十几年了啊！” “清算组给个说法！我们的钱还能拿回来多少？！” “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
哭喊声、咒骂声、无助的叹息声，像浑浊的浪潮，在冰冷的广场上起伏。
在这片绝望的海洋边缘，一个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林默。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夹克，身形挺拔，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围堵清算组，也没有茫然呆坐，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围，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印刷朴素的白色传单。
他开始行动了。不像常见的推销员那样殷勤塞递，他只是平静地走入人群，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麻木的脸，然后将传单 silently 递到他们手边，或者轻轻放在他们身边的台阶上、行李箱上。动作机械，甚至带着一种疏离感。
一个原荣达后勤部、头发花白的老师傅（老周）下意识地接过了递到面前的传单，浑浊的眼睛扫过纸面，疲惫和烦躁瞬间涌了上来。他猛地抬起头，看清是林默——这个曾在恒泰掀起滔天巨浪、如今同样沦落此地的“名人”。
“林默？” 老周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嘲讽和迁怒，他抖着手里的传单，几乎要戳到林默脸上，“都他妈这时候了！大家饭碗都没了，养老钱血本无归！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发这种狗屁保险广告？！你还想从我们这些穷鬼身上刮最后一层油水？！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这声怒骂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周围几个同样拿到传单、心情恶劣到极点的前荣达员工立刻围了上来，情绪激动地附和：
“就是！滚开！少来添堵！” “保险？骗完我们的血汗钱，还想再来骗一次？” “看他那样子！冷血动物！恒泰倒了，他屁事没有，还能来看我们笑话！”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默脸上。面对汹涌的指责和恶意，林默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愤怒的老周，等对方的怒气稍歇，才抬起手，用食指指尖，轻轻点了点老周手里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传单上，一行用稍大字体印刷的标题：
【遭遇企业破产、年金计划无法兑付？ 个人养老金追索法律实务指引（公益版）】
下方不是任何保险条款，而是清晰列出的步骤：
1. 如何第一时间自行查询并锁定个人养老金账户在托管银行的最终余额和流向记录？
2. 如何区分企业年金、职业年金与基本养老保险的不同追索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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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下方，是一行稍小的字：“本资料由匿名志愿者整理，仅供参考，不构成法律建议。知识共享，分文不取。”
老周愣住了，周围几个伸着脖子看传单内容的人也愣住了。愤怒凝固在他们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这…这是…” 老周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条理清晰、首指要害的条款，声音开始发颤，“追回…养老金？免费…教？”
林默收回手指，声音平淡无奇，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周围的嘈杂：“保险救不了命。但搞清楚自己的钱去哪了，该找谁要，或许能。”
短暂的死寂之后——
“嗤！” “哈哈哈！免费教？骗鬼呢！” “这时候说这些有屁用！荣达都垮了，钱早被上面那些王八蛋卷跑了！找谁要？找阎王爷要去吗？” “就是！说得轻巧！我们平头老百姓，哪懂这些弯弯绕绕！” “又是画大饼！滚蛋！”
巨大的失望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让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瞬间熄灭，转而化作了更猛烈的嘲讽和哄笑。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将手里的传单揉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甚至用脚去踩踏，仿佛这样就能踩碎这不合时宜的、可笑的“指望”。有人推搡着林默，让他“滚远点”。
林默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没有辩解，也没有试图捡起那些被践踏的纸团。他只是继续着之前机械的动作，平静地将新的传单递给下一个人，或者放在下一个无人的角落，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他的身影在绝望而暴躁的人群中，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孤独而固执。
哄笑声和驱赶声渐渐平息，人群重新被各自的愁苦淹没，不再有人多看林默和他那可笑的“传单”一眼。
然而，就在人群边缘，靠近大厦通风管道出口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一个穿着宽大、不合身的蓝色清洁工制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娇小身影，一首低着头，拿着半旧的扫帚和簸箕，默默地清扫着地上的纸屑和烟蒂。她动作缓慢，甚至有些笨拙，似乎心事重重，对周围的混乱充耳不闻。
当林默经过她身边，习惯性地将一张传单轻轻放在她脚边的清洁车上时，她清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怒斥或丢弃。戴着廉价橡胶手套的手指，迟疑地、慢慢地伸向那张洁白的纸。她拿起它，低着头，目光极其专注地、一行一行地扫过上面的文字。她的肩膀微微绷紧，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她忽然猛地抬起头。帽檐下，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与这身打扮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敏锐和警惕，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西周。
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向前踉跄地迈了一小步，几乎撞到林默的身上。她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刻意模仿的、怯生生的外地口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蚊子般细微地传入林默耳中：
“同…同志…俺…俺不认识几个字…但这个…这个追养老金…俺…俺男人以前单位好像也…也能用上…俺…俺想学…能…能教教俺不？”
林默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清洁工”身上，从那双与粗糙伪装极不相称的、过于干净明亮的眼睛，扫到她握着扫帚却明显缺乏老茧的手指，最后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捏着传单的指尖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林默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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