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小雅抵达S市还有西十八小时。出租屋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刺骨。林默蜷在嘎吱作响的木板床边，手里捏着半个干硬发黄的冷馒头，牙齿费力地撕扯着。每一次咀嚼，粗糙的颗粒都刮擦着喉咙，混着嘴里寡淡的唾液艰难下咽。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停留在购票APP的页面。最便宜的硬座票，K字头慢车，需要摇晃近二十个小时。他盯着那个刺眼的票价数字——158元——手指悬在“确认支付”上方，迟迟按不下去。铁皮饼干盒敞开着，像一张空洞的嘴，盒底只剩下几枚孤零零的硬币，加起来不过十几块钱。这点钱，甚至不够给小雅买一份像样的接风饭。
窗棂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霜，映着屋内昏黄的灯光。他默默地把剩下的冷馒头塞回皱巴巴的塑料袋里，胃里空荡荡的，却感觉不到饥饿，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虚浮。
手机猝然震动，屏幕亮起，是小雅的语音通话请求。林默的心下意识地一紧，手指划过接听的速度却比思维更快。
“默默！默默！怎么办啊！” 小雅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带着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慌乱，背景音是嘈杂的人声和模糊的广播声，“完了…全完了…！”
林默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抖。
“行李！我们的行李…被扣在托运站了！” 小雅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像是刚刚奔跑过，“妈妈的那些中药…你知道的，有好多…托运站的人说严重超重，属于违规运输…要罚…要罚1800块钱！不然就不给放行！呜…” 她失声痛哭起来，巨大的绝望透过电波汹涌而来，“我…我把我们俩的车票钱都垫进去了…还是不够…默默…没有行李…没有药…我们…我们去了S市怎么办啊…” 她的哭诉断断续续，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恐慌。
紧接着，一张图片消息弹了出来。点开，是某物流公司的电子通知单截图。单据号、超重标识、红色的罚款金额“￥1800.00”清晰可见，下面还有一个鲜红的“货物扣押”印章。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规”，那么无可辩驳。
林默盯着那张截图，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胃里那块冷硬的馒头此刻像一块冰坨，沉甸甸地坠着，带来一阵阵冰冷的绞痛。1800。这个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早己空空如也的神经上。愤怒？怀疑？疲惫？这些情绪似乎都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冰冷覆盖了。他甚至没有力气去质问细节，去思考那张截图的真实性。
听筒里，小雅的哭声还在继续，像一把钝锯，反复切割着他仅存的意识。他看着空空如也的铁盒，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张冰冷的“罚单”。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呜咽着拍打着薄薄的玻璃，仿佛随时要破窗而入。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只有小雅压抑的抽泣和林默自己沉重到几乎停滞的呼吸声。
许久，久到小雅的哭声都带上了一丝不安的试探，林默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却透着彻骨的寒意：“…账号。” 他吐出两个字，顿了顿，像是确认一个早己刻在心里的信息，“没变，对吗？”
电话那头的小雅似乎愣了一下，抽泣声也停了半拍，随即传来更委屈更急切的哽咽：“嗯…嗯！默默…账号还是那个…”
“知道了。” 林默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三小时。钱到账。” 他甚至没等小雅再说什么，首接挂断了电话。
出租屋彻底陷入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在嘶吼。林默慢慢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他走到墙角，拿起那个空铁盒，用力扣上盖子。冰冷的铁皮硌着掌心。他穿上那件袖口磨出毛边、根本不足以抵御深冬严寒的旧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然后，他推开门，一头扎进了门外灰蒙蒙、寒风刺骨的黎明里。
没有公交车去那个位于城市边缘工业区的零配件加工厂。他也没有钱打车。十公里。林默迈开脚步，沿着空旷冷清的郊区公路开始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钻进单薄的外套，带走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脚下的旧运动鞋鞋底早己磨平，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硌得脚心生疼。他低着头，盯着自己前方不断移动的影子，机械地迈步。肺里灌满了冰冷的空气，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身体很冷，胃很空，心却像被冻僵了，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执念支撑着他向前：三小时。钱到账。
太阳在厚重的云层后艰难地爬升，吝啬地洒下一点惨白的光。路边的枯草上结着白霜。林默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脚趾早己冻得失去知觉，麻木地向前挪动。当那个挂着“宏达精密”锈迹斑斑牌子的厂房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推开财务室那扇油腻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穿着臃肿棉袄的财务大姐正对着电脑核对工资表，桌上堆满了票据。
“王姐…” 林默的声音嘶哑干涩，嘴唇因为寒冷和缺水而干裂起皮。
王姐抬起头，厚厚的眼镜片后闪过一丝诧异：“小林？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今天不是轮休吗？”
“王姐，” 林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我…我想预支点工资。”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难以启齿的窘迫。
王姐皱起眉，放下手里的笔，在电脑上点了几下，屏幕的光映着她为难的脸：“预支？哎呀小林，这不合规矩啊…而且你这个月…” 她看着屏幕上的考勤和工资明细，叹了口气，“你这个月请了三天事假，还有一天迟到…扣完保险啥的，满打满算…就剩一千二出头了。”
她抬起眼，看着林默苍白如纸、嘴唇发青的脸，还有那件明显无法御寒的旧外套，眼神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怜悯：“小伙子，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一千二…够不够？” 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表格，“要预支的话，得填单子，还得车间主任签字…”
林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一千二。离小雅要的一千八，还差六百。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看着王姐递过来的表格，那些密密麻麻的格子在他眼前模糊旋转。
“够。”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我填。”
他机械地接过笔，伏在冰冷的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填写那张预支申请单。手指冻得僵硬，写出的字歪歪扭扭。表格上“预支金额”那一栏，他停顿了一下，最终填上了“1200”。
王姐看着他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又叹了口气，转身从旁边一个保温桶里拿出一个一次性饭盒，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米饭和简单的青菜炒肉丝。“还没吃早饭吧？给，垫垫肚子。” 她把饭盒不由分说地推到林默面前。
林默看着那盒冒着热气的饭，浓郁的饭菜香气钻进鼻腔，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喉咙发紧，猛地别过头，强压下那股反胃的感觉，只是低低地说了声：“谢谢王姐，不饿。”
他签好字，把单子推回去，目光落在桌角那个小小的电子钟上。红色的数字冰冷地跳动着：09：47。距离他承诺的“三小时”，只剩不到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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