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小雅抵达S市还有七天。仓库墙上的日历被林默用红笔圈出一个笨拙的心形，像一道刺眼的伤口。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种名为期待的、稀薄却固执的气息。林默蹲在货架间清点标签，指尖拂过冰冷的纸箱，心思却早己飘向那个即将被另一个生命体填满的狭小出租屋。
手机震动，屏幕上跳出小雅的名字。林默嘴角下意识地弯起，可指尖刚划过接听键，听筒里炸开的却不是预想中带着羞涩或雀跃的声音，而是刺耳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像玻璃或者瓷器被狠狠掼在地上，紧接着是男人粗暴的咆哮，模糊却充满威胁：
“滚！没钱就带着你那病痨鬼老娘一起滚！当老子这是慈善堂啊？！”
“求求你！再宽限几天！就几天！” 小雅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被巨大的恐惧撕裂，带着绝望的哭喊穿透电波，“我妈刚做完透析…外面下着雨啊！你让她去哪？！” 背景里传来老人虚弱的咳嗽和压抑的呻吟。
林默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握着手机的手指骨节捏得发白：“小雅？！怎么了？！”
“默默…默默！” 小雅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被背景的嘈杂撕扯得破碎不堪，“房东…房东带人来砸东西了…说今天…今天再不交清欠的三个月的房租和押金…就…就把我们连人带东西扔出去…呜呜…妈妈…妈妈吓晕过去了…”
又是一声沉闷的重响，像是家具被推翻。男人粗暴的吼声更近了：“哭丧也没用！今天见不到钱，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押金两千，一分不能少！现在就给老子搬！”
“两千…默默…他们就要两千押金…” 小雅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充满了灭顶的恐慌，“我…我手里连两百块都没有了…默默…救救我们…我们真的没地方去了…” 她的哀求带着濒死的窒息感，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林默心上。
林默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货架的棱角在视线里模糊晃动。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回自己那个靠墙的临时休息点，一把抓过放在破旧帆布包里的铁皮饼干盒。冰冷的铁盒入手沉重，却带着令人心慌的空洞感。他粗暴地掀开盖子——里面只剩下几张孤零零的十元、二十元纸币，还有几枚闪着寒光的硬币，加起来不过一百多块。那叠象征着“新生活”的厚实钞票早己消失无踪，只留下盒底一层薄薄的灰尘。
两千！又是两千！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看着空荡荡的铁盒，又仿佛透过盒子看到了那个在异乡出租屋里被暴力驱赶、母亲晕倒在地、孤立无援的小雅。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他不能让她流落街头，更不能让她妈妈出事！那点可怜的积蓄在巨大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等我！” 林默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像受伤的野兽发出的低吼，穿透了电话那头的混乱嘈杂，“明天！明天我想办法！钱一定打给你！撑住！小雅你撑住！” 他甚至没等小雅回应，就猛地挂断了电话，仿佛再多听一秒那绝望的哭喊，自己就会先一步崩溃。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得如同泼墨，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仓库的铁皮屋顶上，瞬间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淹没了仓库里所有的声音。冰冷的雨水顺着高窗的缝隙渗进来，蜿蜒流下墙壁。
“啧，又跟那小女朋友打电话呢？” 旁边正在整理货单的老张头，仓库里资格最老的搬运工，叼着半截没点燃的烟，斜睨了林默一眼。老张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林默煞白的脸和手里那个空荡荡的铁盒，又瞥了一眼窗外倾盆的暴雨，慢悠悠地开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小子，听叔一句劝，这年头…网上的事儿，真真假假，可得把眼睛擦亮点儿。” 他抖了抖手里一份皱巴巴的本地晚报，社会版头条赫然是几个加粗的黑体字：《痴情男网贷数十万，网恋“女友”竟是抠脚大汉！》旁边还配着一张打了马赛克的受害者照片。
老张头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那个标题，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别傻乎乎地让人当‘凯子’耍了。新闻里这号事儿，可不少见呐。”
“你懂什么？！” 林默猛地转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睛瞬间充血通红，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被戳破隐秘恐惧的羞恼而拔高、撕裂，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刺耳的回响，甚至盖过了屋顶的雨声，“她不是那种人！她妈妈真的病了！真的要被赶出来了！你们根本不知道她有多难！” 他胸口剧烈起伏，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空铁盒，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小雅真实存在的凭证。老张头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撇撇嘴，摇摇头，嘟囔着“好心当成驴肝肺”，不再看他，转身去整理他的货单。
仓库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林默粗重的喘息。他像一尊被雨水和怒火浇筑的雕像，僵立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左手腕上。那里常年戴着一块老旧不堪的上海牌机械表，表盘的玻璃裂了一道细纹，表带是早己失去光泽的人造革，磨得边缘发白。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留给儿子最后的念想。
冰凉的雨水顺着高窗流下，滴落在林默的脖颈上，激得他一个哆嗦。他盯着那块表，眼神挣扎、痛苦，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仓库里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猛地抬手，用力扯开了表带生锈的搭扣。表带被粗暴地拽下，在手腕上留下一圈短暂的红痕。他将这块带着父亲最后体温、承载着模糊童年记忆的冰冷金属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然后，他抓起帆布包，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连接天地的、冰冷刺骨的茫茫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首往骨头缝里钻。他低着头，在积水的坑洼路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裤腿。目标明确——城市深处那条狭窄、潮湿、散发着古旧金属和灰尘气味的当铺街。紧握在手里的那块旧表，被雨水冲刷得冰冷，像一块沉重的墓碑，压在他奔向未知黑暗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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